第20章:最後一瞥
離開“青春不散場”餐館那充斥著辱罵、淚水與心碎氣味的空氣,夏夜的涼風裹挾著城市的塵埃撲麵而來,非但沒能讓我清醒,反而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刺入我因極度緊張和悲傷而張開的每一個毛孔,引發一陣劇烈的、無法抑製的寒顫。身體仿佛不再屬於自己,隻是一個承載著巨大痛苦的容器。被同學們推搡、擊打的部位開始發出清晰的、鈍重的疼痛信號;掌心被自己指甲刺破的傷口,在冷風的刺激下,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喉嚨裡那股強壓下去的腥甜味再度翻湧,伴隨著胃部因極致的情緒波動而產生的痙攣,讓我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
逃離那裡!這是本能的第一反應。但我的雙腳卻像被無形的鎖鏈拴住,拖著我,不是遠離,而是朝著那個我此刻最應該避之不及的方向——警官學院——踉蹌走去。再看一眼,最後一眼。心底那個微弱而固執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懇求,和一切……做個了斷。
越靠近學院,周遭的世界便越發沉寂。主乾道上的車流聲變得遙遠,取而代之的是晚風穿過高大梧桐樹葉發出的、單調而寂寞的沙沙聲。這寂靜與剛才餐館裡爆炸般的喧囂形成了可怕的對比,仿佛那兩個空間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隔音的牆。然而,在這片寂靜之上,卻又隱隱約約、如同鬼魅般飄蕩著從學院大操場方向傳來的音樂聲和集體歡呼聲——那是官方畢業晚會的尾聲,是屬於“林峰”和他的同窗們的、光明正大的慶典。那聲音像是一把鈍刀,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來回鋸割。他們在慶祝新生,而我,在為自己的過去舉行一場無聲的葬禮。
我沒有勇氣走向正門,走向那片燈火通明和歡聲笑語。我像一個真正的幽靈,沿著熟悉卻又陌生的僻靜小路,繞到了學院後方那段鮮有人知的高牆下。這裡沒有燈光,隻有濃重的陰影和泥土的氣息。我背靠著一棵曆經風霜、樹皮粗糙皸裂的老梧桐樹,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物滲入我的皮膚,讓我滾燙的軀體獲得了一絲病態的清涼。從這個角度,可以越過斑駁的紅色磚牆,望見學院內部的一角:一部分空曠無人的訓練場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遠處教學樓還有幾扇窗戶亮著燈,像是守夜的眼睛,而那座熟悉的水塔,如同一個沉默的巨人,在墨藍色的夜空中勾勒出漆黑的剪影。
僅僅是這模糊而熟悉的輪廓,就像觸動了某個致命的開關。一直緊繃的、用於維持“林野”偽裝的堤壩,在這一刻轟然崩塌。過往四年的記憶,不再是零散的片段,而是化作了洶湧的、帶著具體溫度和氣息的洪流,將我徹底淹沒。
眼睛望向訓練場:
身體仿佛瞬間回到了那一個個汗如雨下的清晨和午後。淩晨五點半,尖銳的哨聲如同霹靂,撕裂睡眠。整個宿舍樓瞬間沸騰,急促的腳步聲、臉盆牙缸的碰撞聲、壓低嗓音的互相催促聲交織成一片。我們像一道道藍色的閃電衝下樓梯,在朦朧的晨曦中列隊,然後開始雷打不動的五公裡越野。我能清晰地回憶起腳底水泡磨破時那股鑽心的刺痛,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帶來的辛辣和模糊,以及跑到極限時肺部那種火辣辣的、幾乎要炸裂的灼痛感。但更清晰的,是跑完後,迎著噴薄而出的朝陽,和戰友們一起扯著嗓子背誦警務條例時,那種雖然疲憊卻無比充實的、近乎神聖的感覺。那種感覺,如今遙遠得像一個不屬於我的前世。
格鬥館裡那股混合著汗水、皮革、消毒水和男性荷爾蒙的獨特氣味,仿佛此刻就充斥在我的鼻腔。我能感覺到墊子的彈性,聽到身體被摔砸上去時發出的沉悶“砰”響。老黑教官那炸雷般的吼聲在耳邊回蕩:“林峰!沒吃飯嗎!出拳軟綿綿的!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和戰友的犯罪!”我記得有一次實戰對抗,我被對手一記沉重的擺拳擊中鼻梁,瞬間眼前金星亂冒,溫熱的鼻血汩汩而下。是耗子他們驚呼著衝上來,七手八腳地用紙巾幫我堵住鼻子,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對方下手太黑。而老黑教官撥開人群,粗糙的手指捏了捏我的鼻梁骨,確認沒斷後,看似不耐煩地吼了一句:“死不了!流點血算什麼?真上了戰場,子彈可不長眼!滾下去洗把臉再來!”當時隻覺得他冷酷,現在卻仿佛能讀懂他那嚴厲目光背後,一絲極深極沉的、恨鐵不成鋼的關切。而現在,我成了他口中需要被嚴厲打擊的“敵人”和“犯罪者”。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視線瞬間模糊,我趕緊仰起頭,死死盯著漆黑的樹冠,不讓那丟人的液體滑落。
目光移至教學樓的燈光:
思緒又被拉回了窗明幾淨的課堂。刑法老師慢條斯理卻鞭辟入裡的分析,偵查學教授帶來的那些曲折離奇的真實案例,犯罪心理學課上關於人性陰暗麵的探討……那些曾經覺得枯燥的知識,此刻卻顯得如此珍貴。我和陳曦總是早早地去占靠窗的位置。陽光好的時候,光柱會透過窗欞,灑在她攤開的筆記本上,她偶爾會因為沉思而輕輕咬著筆頭,那長而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側臉線條美好得讓人心醉。我們會為了一個法律條款的理解爭論得麵紅耳赤,也會在課間休息時,分享一副耳機,聽她喜歡的輕柔音樂。期末考前,我們曾在圖書館熬通宵,淩晨四五點,世界最安靜的時刻,我們並肩坐在圖書館冰涼的台階上,裹著同一條毯子,分享一杯熱咖啡,看著天際由墨藍漸變成魚肚白,她累極了,腦袋一點一點,最終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呼吸輕柔得像羽毛。那一刻,我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柔軟和對未來的篤定,覺得所有的努力都有了意義。“一起進刑偵支隊,並肩作戰。”這句我們重複了無數次的約定,曾是照亮我們前路的燈塔,如今卻成了我親手砸碎的幻夢,碎片紮得我體無完膚。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無法言喻的眷戀和痛苦,投向了西側那片被夜色籠罩的區域——那條被稱為“櫻花道”的幽靜小路。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那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樹葉的脈絡,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靈魂裡。
櫻花道的四季,是我愛情的年輪。
春天,櫻花盛放如雲霞,風一吹,粉白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地飄落,下起一場溫柔而寂靜的雨。我們牽著手漫步其中,花瓣落在她的發間、肩頭,她會笑著輕輕抖落,眼眸亮晶晶的,比春光還明媚。我們在這裡分享彼此最隱秘的夢想,討論未來生活的模樣,那個關於“並肩作戰”的誓言,就是在漫天飛舞的櫻花下定下的,帶著花瓣的清香和青春的熾熱。
夏天,樹木枝繁葉茂,形成一條天然的綠色長廊,遮天蔽日,是酷暑中的清涼港灣。晚飯後,我們常在這裡散步,聽著不知疲倦的蟬鳴,聊著一天的趣事和煩惱。她會跟我抱怨代碼裡的bug多麼頑固,我會跟她傾訴體能訓練的艱辛。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為我們竊竊私語伴奏。
秋天,櫻花樹卸下盛裝,金黃的落葉鋪滿了石板小徑,踩上去會發出“哢嚓哢嚓”的清脆響聲。我們曾在這裡討論過更沉重的話題,關於正義,關於犧牲,關於警察這份職業背後意味著什麼。她說過:“林峰,我知道這條路很危險,每次你出任務我都會擔心。但我相信你,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像你爸爸那樣優秀、正直的警察。”那時,她眼神裡的信任和崇拜,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我整個世界。而現在,我這身肮臟的打扮,我剛才那番醜惡的表演,無疑是將她這片赤誠的信任,踐踏進了汙泥裡。
冬天,萬物凋零,櫻花道的枝椏伸向天空,顯得蒼勁而孤寂。我們嗬著白氣,互相搓著凍僵的手,分享著一個剛從爐子裡拿出來的、燙手的烤紅薯,簡單的溫暖卻讓人覺得擁有了全世界。
四季的景象在我腦中飛速閃回,每一個畫麵都鮮活如昨,帶著當時的溫度、氣味和聲音。而每一個美好的回憶之後,都緊跟著餐館裡我那張扭曲的臉、那些惡毒的言語、陳曦心碎的眼神和同學們鄙夷的目光。這種極致的反差,像最殘忍的刑具,反複拷打著我的神經。是我親手導演了這一切,是我用最肮臟的雙手,玷汙了最純潔的記憶。
就在這時,學院方向的音樂聲達到了一個輝煌的高潮,似乎是晚會的結束曲,緊接著,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經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聲!這聲音如同海嘯,瞬間將我吞沒。他們正在迎接嶄新的未來,而我,正在親手埋葬我的過去。掌聲和歡呼聲持續著,像是一場公開的處刑,宣判著“林峰”的社會性死亡。
聲音漸漸平息,晚會似乎真的結束了。燈光開始陸續熄滅。我知道,我必須走了。再停留下去,不僅是危險,更是對自己無休止的淩遲。
我最後深深地、貪婪地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輪廓,仿佛要用目光將這一切——訓練場、教學樓、水塔,以及那條看不見的櫻花道——都吞噬進去,刻進骨子裡,融入血液中。再見了,我的警校。再見了,我四年的汗水和青春。再見了,我曾經視若生命的夢想和榮耀。
我艱難地挪動仿佛紮根在地上的雙腳,準備轉身,投入身後無邊的黑暗。然而,就在這一刹那,眼角的餘光猛地捕捉到學院側門方向,一個纖細的、穿著淡藍色裙子的身影閃動了一下!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是陳曦?!
不是錯覺!真的是她!晚會還沒有完全散場,她怎麼會在這裡?她是一個人!她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泣?她是擔心我,憑著直覺找到這個我們曾經來過的地方嗎?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衝動,如同火山噴發般從心底湧起!衝過去!抱住她!告訴她一切都是假的!我是警察!我在執行任務!這個念頭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幾乎要摧毀我所有的理智。我的身體已經先於思維做出了反應,向前邁了半步,手臂抬起,嘴唇張開,那個呼喚她名字的音節已經衝到了舌尖——
曦——!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遠處街角,一輛夜間巡邏警車毫無征兆地駛過,紅藍交替的警燈光芒銳利地劃破夜色,像兩道冰冷的閃電,猛地劈中了我的大腦!
危險!暴露!保護她!
楊建國的警告如同驚雷般在腦海中炸響。我現在的身份是“林野”,一個剛剛大鬨了畢業聚餐、辱罵警察、行為乖張的墮落者。任何與陳曦的接觸,都會將她置於無法想象的險境!那些隱藏在暗處的眼睛,可能正盯著我!我這不是在救贖,而是在將她拖入和我一樣的深淵!
那股幾乎要將我撕裂的衝動,被更強大的、名為“責任”和“保護”的意誌力,硬生生地、殘忍地壓了回去。我抬起的腳像被釘在原地,抬起的手臂僵硬地垂下,張開的嘴巴死死閉上,牙齒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肌肉在瘋狂地抽搐,那是情感與理智進行著殊死搏鬥的痕跡。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我沒有勇氣再看她第二眼。我怕再多看一眼,我就會徹底崩潰,就會不顧一切地衝過去。我猛地轉過身,不是走,而是像一頭發狂的野獸,跌跌撞撞地、用儘全身力氣朝著與學院相反的方向,朝著更深的黑暗深處,狂奔而去!
我不敢回頭!一次也不敢!我怕回頭看到的,是她失望透頂的眼神,或者,更可怕的,是她萬一發現了我的、那帶著最後一絲希冀的目光!我必須把這一切徹底斬斷!
一直跑到一個遠離學院、堆滿垃圾箱的肮臟巷口,我才終於支撐不住,扶著濕滑粘膩的牆壁,彎下腰,劇烈地乾嘔起來。這一次,不僅僅是生理上的不適,巨大的精神痛苦讓我的胃部劇烈痙攣,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眼淚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瘋狂地湧出,我再也無法抑製,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狼般的嗚咽,身體因為極致的痛苦而無法控製地顫抖、蜷縮。這是為“林峰”這個人格舉行的、最後的、絕望的哀悼。
不知過了多久,嗚咽聲漸漸平息,隻剩下沉重的喘息。我顫抖著,從貼身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個小小的透明證物袋,裡麵是那枚已經乾枯發暗、卻依舊保持著心形的櫻花花瓣。接著,又摸出父親那個邊緣磨損的護身符。就著遠處霓虹燈反射過來的、微弱而詭異的光線,我久久地凝視著它們。花瓣代表著愛,護身符代表著責任和傳承。它們是我通往黑暗旅程的船票,也是我僅有的、微弱的指路星辰。
爸爸,曦曦……我在心裡用儘最後一絲溫柔默念,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等我……
我將它們緊緊貼在心口,仿佛能從中汲取到一絲虛幻的溫暖和力量。然後,我將它們鄭重地放回原處,那個最貼近心臟的位置。
接著,我做出了一個舉動——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巷口一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前,擰開。冰冷刺骨的水嘩嘩流下。我雙手接住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潑在臉上,用力揉搓,仿佛要洗去剛才所有的脆弱、淚水和屬於“林峰”的痕跡。冷水刺激著皮膚,讓我混亂的大腦漸漸冷卻,變得清醒,甚至麻木。
當我再次抬起頭,看向旁邊一戶人家窗戶上模糊反光中的自己時,那張臉,已經徹底變了。眼神裡的痛苦、掙紮、眷戀,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空洞,以及在這空洞深處,緩緩燃起的、一絲屬於“林野”的、為了生存而不惜一切的狠厲與決絕。
告彆,結束了。
我拉緊身上那件破舊外套的拉鏈,直到頂端,遮住了下巴。然後,挺直了腰背——這一次,不再是警校生的挺拔,而是一種踏入狩獵場前的、孤狼般的警覺與堅韌。我邁開腳步,步伐沉穩、堅定,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節奏感,毫不遲疑地融入了城市龐大而幽深的陰影之中。
夜色貪婪地吞沒了他的身影,也吞沒了一個時代所有溫柔的餘燼。前方,是望不到儘頭的黑暗,是危機四伏的迷途。而“林峰”,已在那最後一瞥中,徹底死去。活下來的,是林野。他不再回頭,也無路可回頭。
喜歡使命的代價請大家收藏:()使命的代價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