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父親的目光
接下來的日子,林野將自己徹底打磨成一顆沉默而高效的齒輪,精準地嵌入“核心區”這台龐大而罪惡的機器中。他一絲不苟地執行豹眼和“導師”的每一個指令,那雙屬於“林野”的眼睛,貪婪地吸收著b7區的一切——原料代號、流轉路線、人員分工,甚至那些技術人員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細微習慣。他將所有屬於“林峰”的情緒波動——憤怒、憎惡、以及那絲被茉莉花香喚醒後依舊殘存的柔軟——死死地壓在意識的最深處,如同用冰冷厚重的鋼鐵封印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
然而,精神的弦繃得太緊。日複一日的極致偽裝,感官被迫承受的毒氣侵蝕,還有那無處不在、如同附骨之疽的監控目光,都在悄然消耗著他的本源。白天,他是努力向上的“林野”;夜晚,當獨自回到那間囚籠,卸下所有偽裝後,一種更深沉的、源於靈魂的疲憊和對未來不確定性的焦慮,便會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來,越收越緊。陳曦的回憶是遠方的燈塔,給了他方向和溫暖,卻無法完全驅散周身洶湧的、冰冷的黑暗浪潮。
這天,在完成一輪對高腐蝕性原料的“安全規範學習”後,強烈的精神透支感如同巨浪般將他淹沒。回到房間,他甚至失去了進行那套靠門滑坐儀式的力氣,直接倒在堅硬的板床上,意識幾乎在接觸床板的瞬間就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睡眠,並未帶來喘息。
他先是被拖入一片混沌粘稠的噩夢沼澤。破碎的畫麵瘋狂閃爍:瘦猴額頭那個汩汩流出黑色、帶著刺鼻化學藥劑氣味液體的血洞;豹眼的雙眼變成了高速旋轉的攝像頭鏡頭,冰冷地鎖定著他,無論他逃向何處;陳曦在茉莉花叢中的恬靜笑臉,突然被翻湧的、如同瀝青般的黑色粘液無情吞噬……耳邊充斥著扭曲的獰笑、機器的轟鳴、還有他自己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絕望的嘶吼。他感覺自己在下沉,被汙濁腥臭的流體包裹,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咽喉,黑暗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
就在意識即將被徹底吞噬的刹那——
周遭的一切驟然劇變!
冰冷、汙濁、令人作嘔的空氣被一種極致純淨、凜冽、帶著高山雪線之上特有氣息的寒意瞬間取代。這股寒意如此純粹,仿佛能洗滌靈魂,他貪婪地深吸一口,感覺被化學毒氣灼傷的肺葉都得到了撫慰。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無垠的雪原之上。
腳下是鬆軟而深厚的積雪,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仿佛能淨化心靈的清脆聲響。天空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深邃的墨藍色穹頂,無數星辰如同被精心打磨過的鑽石,冰冷而璀璨地鑲嵌其上,散發著恒久的光芒。一輪皎潔得近乎聖潔的圓月懸掛中天,將清冷如水的光輝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這片無瑕的雪毯上,映照出一個纖塵不染、萬籟俱寂的琉璃世界。這裡的寂靜是有質量的,厚重而安寧,仿佛能吸收世間一切雜音。
遠處,一座覆蓋著萬年冰雪的山峰沉默矗立,輪廓在月光下顯得莊嚴、肅穆,如同亙古存在的守護神。
這是哪裡?是天堂,還是靈魂的淨土?
他茫然四顧,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感與寧靜感包裹了他,與現實世界的逼仄、汙濁、喧囂形成了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極致反差。
然後,他看到了那個身影。
就在他前方不遠處,一個挺拔的身影背對著他,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下的雪地中。那人穿著一身老式的、洗得有些發白卻依舊筆挺的橄欖綠警服,肩章的款式是屬於許多年前的記憶,邊緣甚至有些許磨損的痕跡。身影如山嶽般沉穩,僅僅是站在那裡,就給人一種曆經無數風霜雨雪卻巋然不動的磅礴氣度。
林峰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呼吸停滯,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那個背影……烙印在靈魂最深處,即使跨越了十年的光陰,即使是在這詭異的夢境之中,他也絕不會認錯!
“……爸?”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雪原上響起,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種久違的、仿佛瞬間變回那個需要父親庇護的男孩般的哽咽。
身影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
是父親,林衛東。臉龐輪廓分明,膚色是常年風吹日曬留下的古銅色,眼角、額頭刻滿了歲月與重任留下的溝壑。但那雙眼睛,卻比他記憶中任何時刻都要明亮、深邃,仿佛倒映著眼前這整片星空的浩瀚與腳下這雪原的純淨。那目光,平靜,溫和,如同秋日深邃的湖泊,卻帶著一種能夠穿透一切偽裝、直抵靈魂最深處的力量,靜靜地,沉重地,落在他的身上。
沒有久彆重逢的激動,沒有關切焦急的詢問。父親隻是那樣沉靜地看著他,目光如同溫暖而強大的探照燈,將他從頭到腳,從“林野”那層精心構築的堅硬外殼,到“林峰”內心深處所有的不安、恐懼、掙紮與迷茫,照得通透,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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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父親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他記憶中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卻又仿佛跨越了生與死的界限,直接在他的心湖上激起層層漣漪。“你看起來很累。”
隻是一句簡單的、不帶任何評判的陳述,卻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林峰內心深處那扇緊鎖的情感閘門。在陳曦麵前,他想要展現堅強和值得依靠;在楊建國麵前,他必須表現出果敢和勝任;在敵人麵前,他更要完美偽裝,無懈可擊。唯有在父親這沉靜如海、包容一切的目光下,他感覺自己仿佛終於可以卸下所有重負,變回那個可以無所顧忌袒露傷口、傾訴恐懼的孩子。
他張了張嘴,千言萬語,無數的委屈、壓力、痛苦和迷茫,如同決堤的洪水般衝擊著他的喉嚨,最終卻隻化作一聲帶著無儘疲憊和沙啞的歎息,他低下了頭。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那套屬於“林野”的深色作戰服上,在這片聖潔的雪原、在父親那身象征著正義與犧牲的舊警服麵前,這身衣服顯得如此刺眼,如此……肮臟不堪。
“爸……我……”他的聲音沙啞破碎,壓抑不住的痛苦和迷茫洶湧而出,“我穿著這身敵人的皮……每天都在學習怎麼製造那些害人的東西!我對著那些化學公式,腦子裡想的全是它們會毀掉多少家庭!我學著他們的黑話,揣摩他們的心思,有時候……有時候我發現自己竟然能理解他們的邏輯了!這讓我害怕!爸,我真的害怕!”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血絲,充滿了深切的自我懷疑和恐懼,仿佛在尋求最後的審判。
“我怕我會被這片黑暗徹底同化!我怕我會忘了自己是誰!我怕我再也無法坦然地站在陽光下!我怕我配不上陳曦的等待……我更怕……我怕我會玷汙了您的名字,辜負了您用生命扞衛的這一切!我……我擔不起這麼重的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