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內心掙紮
當那扇簡陋的竹門在諾敏身後輕輕合攏,發出“哢噠”一聲輕響時,仿佛也切斷了我與世界最後的、脆弱的連接點。先前強行構築的平靜外殼在瞬間土崩瓦解,露出下麵鮮血淋漓、劇烈顫抖的內在。
竹樓裡死一般地寂靜,唯有我胸腔裡那顆瘋狂擂動的心臟,像一頭瀕死的困獸,在肋骨鑄就的牢籠裡絕望地衝撞。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後背那道深刻的槍傷,帶來一陣陣悶鈍的痛楚,但這生理上的痛苦,與此刻靈魂正在經受的淩遲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右手的舊傷,那個自警校時期就留下的、仿佛烙印著過往榮耀與傷痛的印記,此刻不再是隱隱作痛,而是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灼熱而尖銳的劇痛。那感覺,不像是在血肉之軀裡,倒像是有一根燒紅的鐵釺,被人用儘全力、毫不留情地捅進了骨骼的縫隙,然後殘忍地攪動。痛感沿著手臂的神經瘋狂竄升,直抵太陽穴,在那裡彙合成一種持續不斷的、令人幾欲瘋狂的嗡鳴,整個顱腔都仿佛在這嗡鳴中共振、欲裂。
我無法再維持坐姿,身體不受控製地蜷縮起來,像一隻被沸水燙熟的蝦米。左手死死地攥住右腕,指甲幾乎要嵌進皮肉裡,試圖用這種自殘般的方式,來壓製那源於靈魂深處的、更可怕的崩裂感。冷汗並非滲出,而是如同打開了閘門,瞬間洶湧而出,浸透了我單薄的衣衫。那冰冷黏膩的觸感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生理性的惡寒,讓我牙關都開始打顫。
我做了什麼?
這個問題,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巨石,不是激起漣漪,而是掀起了吞噬一切的漩渦。
我,林峰,一個在莊嚴國徽下宣誓“忠於祖國,忠於人民”的警察,一個立誌繼承父親遺誌、鏟除罪惡的緝毒警,剛剛利用了一個女孩最純粹的信任。我像一個最高明的騙子,將淬毒的匕首,包裹在她所渴望的溫情與關切的糖衣裡,誘使她心甘情願地、甚至帶著一絲被需要的欣慰,為我捧來了我急需的“情報”。
“謝謝你……獵隼。”
她的話語,她那雙清澈的、映照著油燈微弱光芒的褐色眼眸裡毫不設防的依賴,還有那一閃而過的、幾乎不敢確認的親昵……此刻都化作了無數燒紅的鋼針,從四麵八方朝我射來,反複穿刺著我的耳膜、我的眼球、我每一寸試圖躲藏的良知。
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滾,強烈的惡心感衝上喉頭,我猛地俯下身,控製不住地乾嘔起來。因為許久未進食,隻有酸澀苦辣的膽汁灼燒著食道,帶來火辣辣的疼痛,卻絲毫無法緩解胸腔裡那股幾乎要炸裂的憋悶和肮臟感。
腦海中,兩個聲音再也無法維持表麵的平衡,徹底撕破了臉,如同兩頭被囚禁在暗籠裡、被逼到絕境的凶獸,亮出獠牙,開始了最原始、最血腥的廝殺。
一個聲音,冰冷、堅硬,像“岩石”手中那挺打紅了槍管的機槍,帶著硝煙的餘溫和血腥的戾氣,那是屬於“獵隼”的聲音:
“清醒一點!你沒有錯!這是必要的代價!使命高於一切!想想‘獅王’集團網絡下流淌的毒液,想想那些被摧毀的家庭,想想你父親是怎麼倒在血泊裡的!諾敏?她是克倫武裝頭目的女兒!她從小就在這毒品帝國的邊緣生存,她手上就算沒有直接的血,也間接沾染著罪惡!從她那裡獲取情報,天經地義!情感?那是弱者才有的奢侈品!是足以讓你我萬劫不複的弱點!收起你那套可笑的、不合時宜的道德感!為了最終的目標,這點手段算什麼?!”
這聲音充滿了力量,帶著一種扭曲的邏輯和殘酷的“正義”,試圖將我拉回“任務至上”的冰冷軌道。
但另一個聲音,微弱,卻像埋在冰川下的火種,執著地燃燒,那是屬於“林峰”的聲音,充滿了痛苦和掙紮:
“她在幫你!她在你瀕死時救了你!她日複一日地為你換藥,喂你食物,她的眼神裡有野性,但沒有你見過的那些亡命徒的渾濁和貪婪!她不一樣!你看看你自已!你在利用她的單純,你在踐踏她的真誠!這和那些我們誓要鏟除的、毫無底線的罪犯有什麼區彆?!就算目標崇高,手段就可以如此沒有下限嗎?林峰,你看看你變成了什麼樣子?一個玩弄感情、利用善意的騙子!一個連自已都感到惡心的怪物!”
這聲音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我的神經,它不追求說服,隻負責拷問,拷問著我那正在被黑暗侵蝕的、最後的人性底線。
“使命的代價……”
“道德的底線……”
這兩個詞,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們化作了實體,如同兩塊無比沉重的磨盤,將我夾在中間,反複地、緩慢地碾壓。我仿佛能聽到自己骨骼在這碾壓下發出的呻吟,聽到靈魂被撕裂的脆響。
我想起警校畢業那天,陽光燦爛得刺眼,國徽熠熠生輝,我和陳曦並肩站在隊列裡,對未來充滿了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的憧憬。那時的我們,何曾想過,腳下的路會通往如此泥濘汙穢、需要以靈魂為燃料的深淵?想起父親墓碑上那張永遠定格的黑白照片,他那雙總是銳利如鷹、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正義感的眼睛,此刻仿佛正穿透時空的壁壘,沉靜地凝視著我。那目光裡,是失望嗎?是痛心嗎?還是……一種深沉的、我無法承受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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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不會理解的。他一生光明磊落,嫉惡如仇,他的世界裡黑白分明,絕不會認可我此刻遊走在灰色地帶、甚至主動染黑自已雙手的做法。
還有陳曦……那櫻花樹下帶著芬芳的約定,那隔著人群遙遙相望的默契……如果她知道,她深愛的林峰,此刻正用如此卑劣的方式,從另一個女孩那裡騙取情報,甚至可能引她踏入更危險的陷阱,她會用怎樣的眼神看我?我們之間那份曾經純淨如水晶的感情,是否早已被這緬北無處不在的腥風血雨和謊言腐蝕,布滿了不堪入目的鏽跡?
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我徹底淹沒的孤獨感和自我厭惡感,如同熱帶雨林中洶湧的瘴氣,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墜入了無底深海的人,拚命向上掙紮,四肢卻越來越沉重,頭頂那一點微弱的光亮越來越遠,四周隻有冰冷刺骨的海水和令人窒息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竹樓外,那場決定命運的爭執聲,穿透了薄薄的牆壁,隱隱約約地傳來。梭溫那低沉而充滿威壓的嗓音,像悶雷一樣滾過;另一個陌生而尖銳的、屬於“崩龍軍”使者的聲音,則像毒蛇吐信,充滿了算計。他們在決定著這片土地的格局,決定著許多人的生死。而我,這個潛伏在陰影裡、連真麵目都無法示人的“旁觀者”,卻正用最不光彩的方式,試圖撬動這命運的齒輪,甚至不惜將一個無辜至少在此刻是相對無辜的)的女孩,推向齒輪齧合的危險邊緣。
時間,在這極致的煎熬中,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窗外的天色,從昏黃如病入膏肓的臉,逐漸轉為失血過多的暗藍,最終,被濃稠的、化不開的墨色徹底吞噬。寨子裡零星的燈火次第亮起,在漆黑的叢林背景中,如同飄忽不定的鬼火,更添了幾分詭異與不安。
油燈的光芒在竹樓內不安地跳躍著,將我的影子扭曲、拉長,再狠狠地摔在牆壁上。那影子張牙舞爪,輪廓模糊,像一個從地獄深淵爬出來的、連自己都控製不住狂暴的怪物,正對著我無聲地咆哮。我維持著蜷縮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生機與希望的軀殼,隻有右手那深沉的、彌漫到四肢百骸的麻木與鈍痛,提醒著我,我還活著,並且正在清醒地感受著這場緩慢的死亡。
不知過了多久,竹樓外,終於傳來了那熟悉的、輕盈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我心尖上的腳步聲。
我的心猛地一縮,幾乎要跳出喉嚨!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臥底本能,在千分之一秒內壓倒了所有翻騰的情緒。我猛地深吸一口氣,強行將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痛苦嘶吼咽回肚裡,迅速用手背擦去額頭上冰冷的汗水,調整麵部肌肉,努力讓表情恢複成帶著疲憊的平靜,甚至,對著空氣中無形的某個點,艱難地、扭曲地擠出一絲看似自然的微笑。
我不能讓她看出來。這出用靈魂獻祭的戲,我必須演下去。
竹門被推開,諾敏走了進來。她臉上帶著明顯的倦意,但在看到我“醒著”時,那雙總是清澈的褐色眼眸裡,還是飛快地掠過了一絲光亮,像夜空中短暫劃過的流星。她快步走到榻邊。
“你怎麼了?臉色這麼白?是不是傷口又疼了?”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我強行掩飾下的異常,蹲下身,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要觸碰我的額頭,試探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