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道德困境
雨水,不知何時開始敲打著頭頂鏽蝕的金屬管道,起初是零落的“滴答”,很快就連成一片密集而壓抑的“劈啪”聲,仿佛無數冰冷的手指在焦躁地叩問著我們的藏身之所。我們從那個被諾敏的到來標記為“不安全”的密室轉移出來,鑽入了岩溫所說的、通往西邊山林的廢棄排水管。
這裡比之前的密室更加狹窄、潮濕,仿佛巨獸腐爛的腸道。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泥土腥氣、植物腐敗的甜膩氣息,還有一種年深日久的鐵鏽味道。手電光柱在布滿粘稠苔蘚和不明汙漬的管壁上掃過,映出逼仄而令人窒息的景象。雨水順著管壁的裂縫和接縫處不斷滲入,在腳下凹凸不平的地麵上彙成一道道細小的、冰冷的溪流,迅速浸濕了我們的褲腳和鞋襪,帶來一種刺入骨髓的寒意。
岩溫在前方探路,他的動作依舊保持著獵人般的沉穩與精準,每一步都落在實處,避免發出不必要的聲響。但他微微弓起的背部和始終緊握武器、指節發白的手,清晰地顯示出他此刻高度緊繃的神經,像一張拉滿的弓。我緊跟在他身後,每一步都感覺踩在濕滑的深淵邊緣。手中緊緊攥著諾敏給的那把匕首,冰冷的金屬柄仿佛有生命般,貪婪地汲取著我掌心的冷汗和殘存的體溫,幾乎要與我的皮肉凍結在一起。每一聲雨滴敲擊管壁的脆響,每一次狂風掠過管道入口帶來的、如同冤魂嗚咽般的呼嘯,都讓我的神經驟然繃緊,仿佛追兵的腳步聲、拉槍栓的“哢嚓”聲就隱藏在這自然的噪音之下,隨時可能破幕而出。
諾敏離開時那破碎的、混合著絕望與最後一絲溫柔的眼神,以及那句輕如歎息卻重若千鈞的“我不想你死”,如同鬼魅,在我腦海裡反複回響、盤旋不去。這份沉重到幾乎無法承載的情意,與我作為一名警察必須完成的、冰冷如鐵的使命,在我心中激烈地撕扯、碰撞,發出無聲的咆哮。我利用了她的純粹,玷汙了她的真誠,她卻在我最危險的時刻,背負著背叛家族的巨大代價,前來救我。這份虧欠,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隕石,死死壓在我的胸口,擠壓著我的心臟,讓我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艱難而疼痛。
而另一邊,是楊建國生死未卜、正在“水牢”中承受非人折磨的景象;是“雷霆行動”即將展開、關乎無數家庭命運和國家邊境安寧的宏大圖景;是那些被毒品摧毀的鮮活生命和支離破碎的家庭的慘狀;是父親林國棟墓碑上那未雪的血仇和永不瞑目的英靈……使命如山,責任似海,不容我有絲毫的猶豫、退縮,更不容許我將個人的情感淩駕於其上。
“停下。”前方的岩溫突然舉起握緊的拳頭,動作凝固,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我們立刻像被施了定身術般,屏住呼吸,將身體緊緊貼在冰冷、潮濕、粗糙的管壁上,試圖與這片黑暗融為一體。
外麵,透過雨幕和管壁的隔音,傳來模糊而斷續的人聲,夾雜著雨聲和腳步聲,聽不真切,但能勉強分辨出不止一個人,而且似乎在用某種帶著濃重邊境口音的方言快速交流,語氣急促而凶狠。
“……確定信號最後消失在這片區域?媽的,這鬼天氣,什麼痕跡都衝沒了……”
“佛爺下了死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還有那邊……諾敏家的人也摻和進來了,帶隊的好像是諾敏的哥哥,態度比我們還狠……”
“分開搜!一組二組向左,三組四組向右!他受了傷,跑不遠!重點檢查這些廢棄管道、山洞和能藏人的破房子!眼睛都放亮點!”
我的心跳幾乎在瞬間停止,血液仿佛凝固。聯合搜索隊!他們真的已經近在咫尺!而且聽口氣,諾敏的父親派來的人,態度甚至比佛爺的人更加激進、更加不計後果!她哥哥親自帶隊……這意味著,對方是抱著血親之仇而來的,不死不休。
岩溫向我打了個極其隱蔽的手勢,示意繼續緩慢向前移動,儘可能遠離聲源。排水管在前方出現了一個向上的、布滿厚厚紅鏽的檢修口,一架看起來搖搖欲墜的鐵梯通往地麵。他像一隻靈巧的壁虎,悄無聲息地攀上去,用肩膀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頂開沉重的鑄鐵井蓋,露出一條狹窄的縫隙。更大的雨幕夾雜著冷風立刻倒灌進來,撲打在他的臉上。他眯起眼睛,透過縫隙向外觀察了片刻,臉色在微弱的光線下變得異常凝重,緩緩縮回頭,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和鼻尖滴落,砸在腳下的積水中。
“情況不妙,”他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被雨聲淹沒,但每個字都像錘子砸在我心上,“外麵視野所及,至少有四組人,呈扇形在推進,彼此有呼應。我們被包圍在這個區域了。硬闖出去……可能性為零。”
絕望感,如同這無孔不入的冰冷雨水,瞬間滲透我的四肢百骸,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寒意。我們就像被困在鐵籠子裡的野獸,而經驗豐富的獵人們,正帶著獵犬和精良的武器,一步步、有條不紊地收緊著包圍圈,耐心地等待著我們耗儘最後一絲力氣,或者犯下某個致命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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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彆的路嗎?任何可能的路?”我不甘心地追問,聲音裡帶著自己都能聽出的顫抖。
岩溫搖了搖頭,眼神沉重如鉛,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這條排水管是唯一相對安全、能避開大部分開闊地的通道。其他方向,要麼是毫無遮蔽的荒地,要麼靠近車來車往的公路,更容易暴露。我們隻能在這裡等待,希望他們的搜索出現疏漏,或者……等待‘雷霆行動’能提前開始,攪亂局麵。”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期望。
等待。又是被動地、煎熬地等待。但這一次,等待可能直接等同於死亡,或者,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被俘。楊建國在陰暗、冰冷的“水牢”中可能遭受的景象,不由自主地、無比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如果我和岩溫落入佛爺,或者更糟,落入正處在暴怒中的諾敏哥哥手中,我們的下場,隻會比楊建國淒慘百倍。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幾乎要將我吞噬的那一刻——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尖銳、仿佛能刺穿靈魂的鳴響,毫無征兆地、直接在我腦海深處炸開!它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更像是某種高頻的神經信號,直接作用於我的意識!與此同時,我右臂的舊傷處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劇痛!那感覺,不像是皮肉的灼痛,更像是有一根燒紅的鐵釺,沿著疤痕的軌跡,狠狠捅進了我的骨頭深處,並在裡麵瘋狂攪動!
“呃啊——!”我再也無法抑製,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左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刺骨的積水裡,右手死死捂住劇烈搏動、灼熱如烙鐵的疤痕,額頭上瞬間布滿了混合著雨水的冷汗,眼前一陣發黑,視野邊緣泛起血紅的光暈。
“怎麼了?!”岩溫立刻蹲下身,一隻手仍警惕地握著武器指向入口,另一隻手用力扶住我幾乎癱軟的身體,眼神裡充滿了驚疑和擔憂。
那尖銳的神經鳴響和蝕骨的劇痛,如同海嘯般達到頂峰後,又如同潮水般快速退去,來得猛烈,去得也迅速。但它在退去的同時,留下了一種清晰的、無法忽視的、令人心悸的指向感。仿佛在我大腦的某個從未被激活的區域,一個無形的、由痛苦構成的羅盤被強行啟動,其指針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死死地指向我們的東南方向!那種感覺,像是一根無形的線,穿透了厚厚的管壁、雨幕和黑夜,緊緊連接著遠方某個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存在。
“那邊……”我劇烈地喘息著,像是剛剛跑完一場馬拉鬆,用儘全身力氣抬起顫抖的左臂,指向那個仿佛在燃燒的方向,聲音因極致的痛苦和某種奇異的共鳴而扭曲、顫抖,“那邊……有東西……在‘呼叫’……很痛苦……非常痛苦……很……熟悉……”
是楊建國!一定是楊建國!那個應急模塊“潛影”留下的生物芯片,或者說,是楊建國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植入的、更深層次的某種生物信標,在他處於極端痛苦、生命垂危的臨界點時,與我體內的接收單元產生了強烈的、超越常規物理規律的共鳴!他在那個方向,而且正在承受著難以想象的折磨,甚至……可能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
這個認知,像一把燒紅的、帶著倒刺的鐵鉗,狠狠夾住了我的心臟,並毫不留情地撕扯著。
岩溫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臉色驟然變得無比難看,眼神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更深的沉重。“那個方向……偏離了排水管的主乾線,是一片更老舊的、早已廢棄的化工廠區,據說地下有一些戰爭時期留下的、結構複雜的防空洞和地下掩體,地形像迷宮,但也因為其複雜性,一直被我們和他們都認為是可能的藏身點之一。搜索隊……肯定也會去那裡重點排查。”
他看著我蒼白如紙、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瞬間明白了我那未儘的話語中所蘊含的驚天信息,聲音乾澀地確認:“是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