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熱的空氣,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浸滿水的棉絮。參天古木的枝葉在高處瘋狂地絞纏、傾軋,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墨綠色穹頂,吝嗇地漏下幾縷慘淡的、被濾成病態綠的光斑。腳下是厚得令人心頭發毛的腐殖層,濕滑、鬆軟,一腳下去,深陷至小腿,再拔出時,帶起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泥土和植物徹底腐敗後的混合氣息。偶爾,靴子會踢到某種埋在落葉下的、堅硬又帶著些微韌性的東西——一段不知屬於什麼龐大生物的白骨,沉默地昭示著這片雨林的冷酷法則。
我費力地拔出一條腿,黏膩的泥漿發出“啵”的一聲輕響。抬起頭,視線越過前麵隊友蘇玥瘦削的肩頭,落在那抹熟悉的背影上。
林晚。
她的步伐機械而穩定,與我記憶中那個總是帶著點雀躍、需要我時不時拉一把的嬌憨模樣判若兩人。汗水浸透了她的速乾衣,緊緊貼在背上,勾勒出緊繃的線條。她的馬尾辮失去了往日的活潑,濕漉漉地貼在頸後,隨著步伐微微晃動,卻透著一股生硬的冷漠。
“晚晚?”我加快幾步,試圖與她並肩,聲音在沉悶的空氣裡顯得格外突兀,“累不累?喝點水吧?”我擰開自己水壺的蓋子,遞過去。
她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側頭看我一眼。隻有那雙眼睛,飛快地斜乜過來。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鋒,毫無溫度,帶著一種審視死物般的漠然,在我臉上刮過,瞬間將我後麵所有關心的話凍僵在喉嚨裡。那眼神……完全不屬於我認識的林晚。它空洞、銳利,仿佛我隻是路邊一塊礙事的石頭。
“不用。”兩個字,硬邦邦地砸在地上,比雨林的空氣更冷。她徑直向前,留給我一個冰冷沉默的背影。
“嘖,陳默,又碰釘子啦?”蘇玥放慢腳步等我,壓低了聲音,語氣裡帶著點無奈和擔憂,“林晚這兩天怎麼了?跟吃了火藥似的,特彆是對你。你們……吵架了?”
我盯著林晚那仿佛裹著一層無形冰殼的背影,胸口堵得發慌,隻能苦笑著搖頭:“不知道。真不知道。”那種疏離感,像一道看不見的牆,橫亙在我和她之間。明明幾天前她還依偎在我懷裡,指著星空規劃著雨林探險結束後的甜蜜假期,怎麼一進入這不見天日的綠海,就像徹底換了個人?是環境壓力太大?還是……我無意中做錯了什麼?
困惑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我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時沾上的泥點,強迫自己跟上隊伍。前方,濃綠深處,未知的危險和謎團,似乎都比不上林晚眼中那道驟然豎起的冰牆更讓人窒息。
夜幕終於像一張浸透了墨汁的巨網,沉沉地罩了下來,將白晝裡那點可憐的綠光徹底吞噬。我們在一小片相對乾燥的岩石坡地紮營。篝火被艱難地點燃,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努力驅散四周濃稠的黑暗和濕冷,卻也隻能照亮營地中心這方寸之地。火焰舔舐著潮濕的木柴,發出劈啪的爆響,升騰起的濃煙帶著一股辛辣的草木灰氣息,嗆得人喉嚨發癢。
火光映照下,林晚抱著膝蓋坐在火堆旁一塊還算平整的石頭上。她小口小口地吃著蘇玥分發的能量棒,動作斯文,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那雙不久前還冰封千裡的眼眸,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溫潤的水汽,帶著點怯生生的茫然。她偶爾抬起眼,飛快地掃過我,又像受驚的小鹿般迅速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不安地顫動著。那眼神裡的脆弱和無助,瞬間擊潰了我心頭所有因她白天冷漠而築起的壁壘。
“晚晚?”我挨著她坐下,儘量放輕聲音,生怕驚擾了她此刻的脆弱。她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沒有躲開,反而微微向我這邊靠了靠,一股混合著汗水和叢林特有氣息的味道傳來,卻奇異地讓我感到安心。“好點了嗎?是不是太累了?”我試探著問。
她終於抬起頭,看向我,眼睛裡盛滿了真實的、不加掩飾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委屈的依賴。她輕輕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蚋,帶著點沙啞:“嗯…陳默…這裡…好黑,好嚇人…”她下意識地伸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衣角尋求一點支撐。
就是這個動作!我的心猛地一沉!借著篝火搖曳的光芒,我清晰地看到,她伸出的那隻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以及靠近虎口的手掌邊緣,覆蓋著一層與周圍白皙皮膚截然不同的、異常粗糙厚實的繭子!那絕不是她那雙習慣了畫筆和鍵盤的手該有的痕跡。那更像是…長年累月緊握某種堅硬器械——比如刀柄——才能磨礪出的老繭!
一股寒意,比夜露更冷,倏地從我的尾椎骨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白天那個冰冷的、帶著審視殺意的眼神,和此刻眼前這個柔弱無助、手上卻布滿詭異老繭的林晚,兩張截然不同的麵孔在我腦海中瘋狂交錯、重疊、撕裂!巨大的荒謬感和恐懼感攫住了我,讓我幾乎無法呼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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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怎麼了?”蘇玥拿著水壺走過來,看到我瞬間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沒…沒什麼。”我猛地回過神,聲音乾澀得厲害,強迫自己移開死死盯在林晚手上的目光,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林晚似乎並未察覺我的異樣,隻是輕輕收回了手,重新抱緊膝蓋,將頭埋得更低,仿佛剛才那瞬間流露的依賴和手上的老繭,都隻是我高度緊張下的幻覺。
篝火劈啪作響,營地卻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從篝火光圈的邊緣無聲地湧來,帶著雨林深處無數窸窣的、難以名狀的聲響。那感覺,仿佛有無數雙眼睛正潛伏在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裡,冷冷地窺伺著這堆渺小的火焰,以及火焰旁各懷心事的我們。
第三天下午,雨林那令人窒息的綠色帷幕終於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濃密得幾乎令人絕望的樹冠層驟然向後退去,一片相對開闊、但依然被巨大蕨類和扭曲藤蔓占據的穀地出現在我們麵前。穀地的儘頭,一座龐大、沉默、散發著令人心悸氣息的黑色輪廓,如同巨獸的脊背,從蒸騰的濕熱瘴氣中緩緩浮現。
那就是我們的目標——那座失落於記載邊緣的古老寺廟。
它並非由尋常的石塊壘砌,而是通體呈現出一種沉重、冰冷的金屬質感,像是某種凝固的、被時間徹底遺忘的青銅巨物。歲月和濕氣在它表麵蝕刻出大片大片墨綠色的銅鏽,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蔓延的黴菌,覆蓋了原本可能存在的精美紋飾。巨大的石基早已沉入濕軟的地麵,讓整座建築呈現出一種歪斜欲倒的姿態,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這片貪婪的綠海徹底吞噬。幾根粗壯得驚人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纏繞著它高聳卻已殘缺不全的尖頂,又順著布滿銅鏽的牆壁虯結而下,深深紮進下方的腐殖層裡,將這死寂的建築與活著的雨林死死捆綁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金屬鏽蝕味和植物過度生長、腐爛後特有的甜腥氣,令人作嘔。
“就是這裡了…”隊長老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他放下沉重的背包,抹了把臉上的汗,眼神裡既有找到目標的興奮,也混雜著麵對這詭譎建築時本能的警惕。他揮了揮手,“原地休整十分鐘,檢查裝備。陳默,蘇玥,跟我探一下正麵入口。林晚…”他目光轉向一直沉默跟在隊伍最後麵的林晚,“你和阿坤留在外圍警戒。”
林晚抱著雙臂,靠在一棵巨大的、樹皮如同鱗片般剝落的古樹上。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算是回應。那張清秀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茫地投向遠處那巨大的青銅門扉,仿佛穿透了那沉重的障礙,看到了門後更深邃的黑暗。她的姿態透著一股事不關己的漠然,仿佛我們即將進入的不是一座可能藏有無數秘密和凶險的禁地,而隻是一個乏味的背景板。
“林晚,你…”我忍不住想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是叮囑她小心?還是問她為何如此冷淡?話到嘴邊,又被她那拒人千裡的冰冷氣場堵了回去。
“走。”老趙低沉地催促了一聲,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最後看了林晚一眼,她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眼神飄忽,仿佛靈魂已經抽離。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比麵對這未知古寺時更甚。
我和蘇玥緊跟著老趙,小心翼翼地踏過盤踞地麵的巨大樹根和濕滑的苔蘚,靠近那兩扇巨大的、布滿銅綠的門扉。門虛掩著,露出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幽深縫隙,裡麵湧出的空氣帶著一股濃重的、如同千年墓穴般的塵土和朽木混合的陰冷氣息,撲麵而來,讓人頭皮發麻。
老趙打頭陣,擰亮了強光頭燈,光束刺破門內的黑暗。蘇玥緊隨其後。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和莫名的不安,側身擠了進去。
門內,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頭燈的光束如同落入墨池的微弱螢火,勉強照亮前方一小片區域。腳下踩著厚厚一層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塵土和破碎的瓦礫,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空氣中漂浮著無數細小的塵埃顆粒,在燈光下狂亂地飛舞。兩側的牆壁高聳入黑暗,依稀可見殘存的、色彩早已剝落殆儘的壁畫痕跡,描繪著一些扭曲、怪誕、難以理解的儀式場景,線條僵硬而詭異。巨大的、布滿裂紋的石柱如同巨人的骸骨,支撐著上方深不可測的黑暗穹頂。整座大殿空曠得可怕,我們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在裡麵被無限放大,又被濃稠的黑暗貪婪地吸收,形成一種令人心慌的回響。
“這地方…邪門。”蘇玥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她下意識地靠近了我一些,頭燈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深不可測的黑暗角落。
“彆自己嚇自己,”老趙的聲音還算沉穩,但頭燈光束的輕微晃動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注意腳下和頭頂,可能有塌陷…嗯?”他的光束突然定格在前方大殿深處,隱約可見一個高出地麵的石台輪廓,石台後麵似乎還有通道。“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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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三人排成緊密的縱隊,老趙在前,我在中間,蘇玥殿後,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謹慎,神經緊繃到了極點。大殿深處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仿佛沉睡的巨獸正在黑暗中緩緩蘇醒,冰冷的惡意絲絲縷縷地滲透進骨髓。
就在我們剛剛踏上石台邊緣,老趙的頭燈掃向石台後方那黑黢黢的拱形通道時——
“哢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金屬機括咬合聲,如同毒蛇吐信,毫無預兆地從我們腳下的石磚深處傳來!聲音雖小,在這死寂的殿堂裡卻如同驚雷炸響!
“不好!”老趙的驚呼聲剛剛出口。
“轟隆隆——!!!”
腳下的巨大石台猛地一震!緊接著,一陣令人牙酸、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沉重金屬摩擦聲從四麵八方轟然爆發!頭頂傳來令人魂飛魄散的巨大聲響!我下意識地抬頭,強光手電筒的光柱驚恐地向上掃去——
隻見我們頭頂上方,那原本看似堅固的、布滿古老彩繪儘管早已黯淡剝落)的穹頂,竟然裂開了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的豁口!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和簌簌落下的碎石塵土,一個由無數巨大、鏽跡斑斑、邊緣閃爍著冷厲寒光的青銅齒輪組成的恐怖裝置,如同上古巨獸的猙獰口器,帶著碾碎一切的死亡氣息,轟然從裂口中垂直墜落!它的目標,正是我們三人所在的石台中心!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齒輪旋轉切割空氣的尖嘯聲、金屬摩擦的刺耳噪音、碎石如雨點般砸落的劈啪聲、蘇玥短促而淒厲的尖叫、老趙絕望的怒吼……所有的聲音都扭曲、混合,形成一片毀滅的狂潮。那巨大的死亡陰影挾裹著濃重的鐵鏽腥風,瞬息間已籠罩頭頂!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死亡的冰冷觸感已經扼住了喉嚨。瞳孔裡,隻有那急速放大、布滿猙獰尖齒和厚重銅綠的巨大齒輪,它旋轉著,要將我們三人連同這片石台一起絞成肉泥!
就在那千鈞一發的瞬間!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從側麵撞來!那力量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快,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我整個人如同被攻城錘擊中,瞬間離地飛起,狠狠砸向石台邊緣冰冷堅硬的石壁!劇痛從肩背傳來,眼前金星亂冒。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卻因劇痛而扭曲變調的悶哼,幾乎同時在我耳邊炸響!那聲音…是林晚?!
我掙紮著在碎石和塵土中抬起頭,視線因撞擊的眩暈和彌漫的煙塵而模糊不清。然而,就在那朦朧的、被墜落齒輪激起的漫天灰塵中,就在那巨大齒輪組成的死亡之輪幾乎貼著我的頭皮轟然砸落、將堅硬的石台砸出蛛網般裂痕的地方——
一道纖細的身影被高高拋起!
是林晚!
她如同斷了線的破敗風箏,被那巨大齒輪裝置最邊緣一根如同攻城錐般粗大、尖端還帶著倒鉤的青銅齒杆,狠狠地貫穿了左肩!鮮血,滾燙的、刺目的鮮血,在那一瞬間如同潑墨般瘋狂飆射而出!在頭燈和煙塵交織的混亂光線下,潑灑在布滿灰塵的地麵、濺落在冰冷的青銅齒輪上,甚至有幾滴滾燙地濺到了我的臉上!
時間,徹底停滯。
她小小的身體被那根恐怖的青銅巨齒殘忍地釘在半空,像一隻被釘死在標本板上的蝴蝶。劇烈的疼痛讓她的身體無法控製地痙攣著,每一次抽搐都帶出更多的鮮血,順著冰冷的青銅往下流淌。她的頭無力地垂著,散亂的黑發遮住了大半張臉。
“林晚——!!!”我的嘶吼聲撕裂了喉嚨,帶著自己都無法辨認的絕望和瘋狂,掙紮著想撲過去。
就在這時,她似乎用儘了生命中最後一絲力氣,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淩亂發絲的縫隙間,露出了她沾滿血汙和灰塵的臉。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瞳孔卻在劇烈地收縮、擴散,仿佛有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體內瘋狂撕扯、搏殺。痛苦、恐懼、掙紮……還有一絲奇異的、瀕臨解脫般的茫然,在那雙曾經清澈、此刻卻混亂不堪的眼眸中急速變幻。
她的嘴唇翕動著,大量的鮮血從嘴角湧出。她的目光艱難地、無比眷戀地聚焦在我臉上,那眼神深處,似乎有某種我熟悉的、屬於“她”的光芒在微弱地閃爍,如同風中殘燭。
她用儘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發出幾個破碎到幾乎無法辨認、卻又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狠狠燙在我靈魂上的音節:
“走…快走…”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又猛地放大,那裡麵最後一點屬於“她”的微光,如同被狂風徹底吹滅的燭火,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底的空洞、冰冷,以及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純粹的漠然。仿佛那具正在承受穿肩劇痛、生命力在飛速流逝的軀體,與她再無關係。
她死死盯著我,染血的嘴唇扭曲著,用儘最後一絲氣力,吐出斷斷續續、卻字字如冰錐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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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我…要…醒了…”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她眼中最後那點屬於“林晚”的掙紮徹底消失。那雙空洞的眼睛緩緩閉上,頭再次無力地垂落下去,仿佛所有的生機,連同那個會對我笑、會依賴我的女孩,都在那一瞬間被那冰冷的青銅徹底釘死、抽離。隻剩下被貫穿的身體,懸吊在巨大的死亡齒輪上,像一麵血腥而絕望的旗幟。
古寺深處那場血腥風暴的餘燼,仿佛還帶著青銅齒輪的冰冷和鐵鏽的腥氣,死死黏在我的皮膚上、骨髓裡。醫院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卻怎麼也衝不散那股縈繞不去的死亡氣息。慘白的牆壁,慘白的燈光,慘白的床單,一切都白得晃眼,白得冰冷,像一場沒有儘頭的噩夢。
我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僵硬地坐在病床邊的塑料椅子上,視線死死鎖在床上那個人影上。
林晚。
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又勉強鋪開的紙,毫無血色。氧氣麵罩覆蓋了她大半張臉,透明的罩壁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隨著她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時濃時淡。一根根管子從被子下延伸出來,連接著旁邊冰冷運作的儀器,屏幕上閃爍的綠色線條和數字,是這具軀殼還“活著”的唯一證明。她左肩的位置被厚厚的紗布嚴密包裹著,隱隱透出一點暗紅,像一枚不詳的烙印,無聲地訴說著那場青銅地獄裡的慘烈。
時間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老趙低沉壓抑的歎息,蘇玥壓抑的抽泣,醫護人員進出的輕微腳步聲,還有窗外城市那遙遠而模糊的喧囂……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模糊不清,無法進入我的意識。我的世界裡隻剩下那慘白的床單,那微弱起伏的胸口,還有那根貫穿了她、也幾乎同時貫穿了我的青銅巨齒,在腦海中反複閃現,碾磨著每一根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一整天。儀器規律的滴滴聲,似乎有了極其細微的變化。我混沌的視線猛地聚焦。
床上的人,那長長的、如同蝶翼般覆蓋著眼瞼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一下。
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雙手死死抓住了冰冷的金屬床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喉嚨裡堵著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隻能死死地盯著她。
終於,那雙緊閉的眼睛,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醒了!她醒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瞬間衝垮了我所有的堤防,幾乎要讓我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晚晚!我的晚晚回來了!
然而,這股洶湧的情感洪流,在撞上她眼神的刹那,瞬間凍結,凝固,然後寸寸碎裂,化為齏粉。
那眼神…
那不是林晚的眼神。
沒有劫後餘生的茫然,沒有看到我的驚喜,沒有一絲一毫的脆弱或痛苦。那是一片凝固的、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空洞,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仿佛在看一件毫無價值的物品,或者一個……礙眼的障礙物。那目光掃過我的臉,沒有停留,沒有波動,像掠過一塊石頭。隨即,她的視線漠然地移開,掃過旁邊激動得捂住嘴、淚水漣漣的蘇玥,掃過一臉沉重和關切的老趙,最後落回慘白的天花板上,再無波瀾。
“晚晚?你…你感覺怎麼樣?”蘇玥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湊近一步,聲音抖得厲害,“傷口疼不疼?渴不渴?”
床上的人沒有任何反應。那雙冰冷的眼睛依舊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仿佛蘇玥的聲音隻是一縷無關緊要的風。
“林晚?”老趙也上前一步,眉頭緊鎖,聲音低沉而嚴肅,“能聽到我們說話嗎?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這一次,那雙眼睛終於有了反應。她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轉軸,從天花板上移開,落在老趙臉上。那眼神依舊冰冷,隻是多了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不耐煩?如同被打擾了休息的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