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是這場儺戲最糟糕的幕布。
豆大的雨點砸在曬穀場夯實的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泥漿。空氣裡彌漫著土腥氣、濕柴火味,還有一種更沉重的東西,像浸透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曬穀場四周,火把在雨水的淫威下頑強地跳躍著,橘紅色的光暈扭曲地舔舐著攢動的人頭,映出一張張被雨水打濕的臉。他們的眼睛,本該充滿節日的興奮或虔誠的敬畏,此刻卻隻盛滿了不安,濕漉漉的,像受驚的獸。
鼓點,本該是儺戲的靈魂,此刻卻像垂死病榻者最後紊亂的心跳。老鼓手陳伯,一雙布滿青筋的手死死握著鼓槌,指節捏得發白。那麵祖傳的牛皮大鼓,往日裡聲震十裡,此刻卻隻發出悶啞的“咚…咚…”聲,被無邊無際的雨幕吞噬,被一種無形的、粘稠的恐懼死死捂住了嘴。
我擠在人群最前麵,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流進脖頸,激起一陣寒顫。目光死死鎖在場子中央。父親就在那裡,穿著那身褪了色的靛藍粗布儺服,腰間係著一條暗紅的布帶。他扮演的是“土地”,一個和善、庇佑的神隻。此刻,他正佝僂著腰,用蒼老顫抖的調子唱誦著驅邪的古老經文,試圖安撫場中那個越來越不對勁的存在。
那個戴著“開山莽將”麵具的演員——是村東頭的王二愣子。
那麵具是儺戲裡最凶煞的角色之一。木胎刷著濃重的黑漆,用粗獷的金色線條勾勒出凸暴的眼球、猙獰的獠牙,額角還有一對彎曲的犄角,象征著開山劈石、驅除一切邪祟的威猛神力。此刻,這凶神本該隨著鼓點,舞動沉重的步伐,揮舞象征開山斧的木製道具,將無形的“邪祟”驅趕出村寨的邊界。
可王二愣子,僵住了。
就在剛才,他一個凶猛的旋身動作後,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釘在了原地。雨水衝刷著麵具上鮮豔的油彩,那些紅、黑、金的顏色順著麵具的溝壑往下流淌,如同活物般蜿蜒爬行,滲進麵具邊緣與皮膚接觸的地方。油彩混著雨水,流進他的脖頸,在粗布衣領上暈開一片詭異的汙跡。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抖動,幅度之大,帶動著麵具上殘留的彩色水珠四處飛濺,不像舞蹈,倒像發了急病,或者…有什麼東西正從他身體內部拚命地頂撞、掙紮,想要破皮而出。
“二愣子!”父親的聲音嘶啞地穿透雨幕,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哀求的驚恐,“穩住心神!念咒!念‘淨心咒’!”
父親踉蹌著上前一步,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按住王二愣子劇烈抖動的肩膀。那是安撫,是引導,是老一輩儺師對年輕後輩最本能的保護。他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尖幾乎要嵌入那件濕透的粗布儺服裡。
就在父親的手即將觸碰到王二愣子肩膀的刹那——
時間凝滯了。
王二愣子那劇烈抽搐的身體,如同斷了發條的玩偶,猛地靜止下來。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曬穀場。連密集的雨點砸落的聲音,都仿佛被這死寂吸走了。鼓聲,不知何時已徹底斷絕。隻有無數火把在風雨中發出“劈啪”的爆裂輕響,像垂死者最後的喘息。
然後,他動了。
不是舞蹈的動,而是野獸蘇醒般的、帶著筋骨摩擦聲的僵硬扭動。那顆戴著凶煞“開山莽將”麵具的頭顱,以一種非人的、完全違背關節極限的角度,猛地轉向我父親的方向。麵具上被雨水衝刷得有些模糊的凸暴眼球,似乎正隔著油彩和雨幕,死死地“盯”著近在咫尺的父親。
麵具之下,傳出一聲低吼。
那聲音無法形容。像無數沙礫在生鏽的鐵皮桶裡瘋狂摩擦,又像無數條濕冷的蛇在喉嚨深處糾纏撕咬,每一個破碎的音節都帶著粘稠的血腥氣和凍入骨髓的惡意。那不是人聲,是來自深淵的回響。
緊接著,那隻戴著半截皮護腕的右手,快如閃電般抬起。目標,並非父親的肩膀,而是他的胸膛!
“爹——!”
我的嘶吼被卡在喉嚨裡,變成一聲破碎的嗚咽。身體想要撲出去,雙腳卻被無形的恐懼釘死在冰冷的泥濘中,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地獄般的景象在我眼前鋪開。
“嗤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布帛與皮肉被硬生生撕裂的聲音,尖銳地刺穿了雨幕,壓過了所有風雨聲。
父親那件靛藍色的粗布儺服,在王二愣子——不,是那個頂著“開山莽將”麵具的怪物——的爪下,脆弱得像一張浸濕的草紙。連同衣服下麵的皮肉,被那隻非人的手輕易地、粗暴地撕扯開來。
時間被無限拉長、凝固。我看見父親的身體猛地向後弓起,像一張被拉斷的弓。他臉上瞬間褪儘了所有血色,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到最大,瞳孔深處映著那猙獰的麵具和噴湧而出的、自己滾燙的猩紅。他的嘴巴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裡傳來“嗬嗬”的、破風箱般的氣流聲。
血。
滾燙的、帶著生命氣息的濃稠液體,如同壓抑了許久的暗紅噴泉,猛地從父親被撕裂的胸膛裡迸射出來!濺射在冰冷的雨水中,濺射在近處幾個呆若木雞的村民臉上、身上,更噴濺在那張凶神麵具上,順著凸暴的眼球、猙獰的獠牙流淌而下,與油彩混作一團,更顯妖異。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鏽腥氣,瞬間壓倒了泥土和雨水的味道,蠻橫地灌滿了我的鼻腔,直衝腦髓。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那隻撕裂了父親胸膛的手,並沒有停下。它像挖掘著什麼寶藏,猛地探了進去!在無數雙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那沾滿了鮮血和碎布片的手,從父親敞開的、血糊糊的胸腔裡,掏出了一團仍在微微搏動、蒸騰著熱氣的東西!
是心臟!
那顆曾在我童年時背著我走過山路、曾為這個家日夜操勞的心臟,此刻被一隻來自地獄的手攥著,暴露在冰冷的雨夜和搖曳的火光之下!它還在微弱地抽搐,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帶出更多溫熱的血液,沿著那隻怪物的指縫滴滴答答地落下,砸在泥濘的地麵上,迅速被雨水衝淡,暈開一片片觸目驚心的粉紅。
“嗬嗬…嗬…”父親的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眼睛還圓睜著,直直地“望”向漆黑的、落雨的夜空,瞳孔裡最後的光,熄滅了。空洞得如同兩個深不見底的窟窿。
“啊——!!!”
死寂被徹底撕裂。女人的尖叫如同淬了毒的針,紮進每個人的耳膜。人群像炸了窩的馬蜂,徹底崩潰了!哭嚎聲、推搡聲、身體撞在一起的悶響、摔倒的撲通聲、踩踏的慘叫聲……所有的聲音瞬間爆發出來,混合著無休止的雨聲,彙成一片末日般的恐怖交響。
人群如退潮般向後瘋狂湧動,卻又被後麵不明所以的人推擠著,形成混亂的漩渦。我被這股絕望的人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後退去,腳下踩到不知是誰掉落的草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目光卻像被焊死了一樣,無法從那場中央的地獄景象移開分毫。
那個“東西”,那個頂著父親鮮血淋漓、還在搏動心臟的怪物,它沒有去追逐奔逃的人群。它隻是站在原地,在瓢潑大雨和搖曳的火光中,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那顆戴著“開山莽將”麵具的頭顱。
麵具上,混合著雨水、油彩和父親鮮血的汙穢液體不斷淌下。它似乎在“看”。用一種完全不是人類的、冰冷粘稠的視線,掃過混亂奔逃的人群,掃過火把下扭曲驚恐的臉,最後,那視線穿透雨幕,越過攢動的人頭,極其緩慢地、如同毒蛇鎖定獵物般,牢牢地釘在了我的臉上!
一股寒意,並非來自冰冷的雨水,而是從骨髓深處、從靈魂最幽暗的角落猛地炸開!瞬間凍結了我的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窒息的悶痛。恐懼像無數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勒得我無法呼吸。那麵具後的“目光”,帶著一種純粹的、毫無人性的惡意,仿佛已經穿透了我的皮囊,看到了我靈魂深處的戰栗。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被死亡凝視的瞬間,一個熟悉而極度扭曲的聲音,裹挾著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垂死野獸最後的悲鳴,猛地刺穿所有喧囂,狠狠紮進我的耳朵裡:
“詛咒……是古宅……是‘槐蔭堂’……那些東西……爬出來了啊……!”
是父親!
是他倒下前,用儘最後一絲殘存的生命力,從喉嚨深處擠出的、不成調的嘶吼!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帶著血沫和無法消解的怨毒,狠狠鑿進我的腦海!
“槐蔭堂”!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引燃的炸藥桶,瞬間在我混亂一片的腦海中引爆!那座廢棄在村西頭老槐樹林深處的凶宅!那個連村裡最膽大的孩子也不敢靠近、被無數恐怖傳聞纏繞的禁忌之地!父親的血,父親的死,這眼前的一切非人恐怖……源頭,指向了那裡!
人群還在瘋狂地推擠奔逃,混亂如同沸騰的粥。我不知被誰狠狠撞了一下肩膀,劇痛讓我一個踉蹌,視線被迫從那血淋淋的場中央移開了一瞬。就是這一瞬!
再抬頭時,那個戴著“開山莽將”麵具、手裡還攥著父親心臟的恐怖身影,竟如同鬼魅般,在密集的雨幕和混亂人影的縫隙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泥濘中一大灘迅速被雨水衝刷變淡的血跡,以及……父親那具仰麵倒在冰冷泥水裡的、胸膛敞開、死不瞑目的屍體。
雨,依舊無情地下著,衝刷著曬穀場上的血跡,卻衝不散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更衝不散那浸透骨髓的、源自“槐蔭堂”的冰冷恐懼。
……
雨,不知何時停了。
天幕像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臟抹布,沉沉地壓在頭頂。沒有星月,隻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吞噬著村子。遠處,零星的幾點燈火在無邊的墨色裡搖曳,微弱得如同瀕死螢火,非但不能帶來暖意,反而襯得這夜更加死寂、更加深不可測。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濕滑泥濘的田埂上,每一次落腳,都帶起粘稠的泥漿,發出“噗嘰”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楚,那是恐懼和悲傷淤積成的塊壘。父親最後那聲嘶吼——“槐蔭堂!那些東西爬出來了啊!”——如同魔咒,在我耳邊反複回蕩,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神經上。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著我的脊椎,毒牙抵著後頸。但我不能停。爹的血不能白流。那東西,那從儺戲裡爬出來的惡鬼,它去了“槐蔭堂”。我必須去!我必須知道那詛咒的源頭到底是什麼!否則,今夜死的是爹,下一個,會是誰?娘?小妹?還是整個村子,都將在這種非人的恐怖中沉淪?
穿過一片早已荒廢、長滿齊腰深枯草的菜畦,一股濃烈的、腐敗植物混合著泥土濕氣的沉悶氣味撲麵而來,中間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朽木和灰塵的味道。撥開最後幾叢頑強阻擋的荊棘,視野豁然開闊,卻又瞬間被更深的陰冷攫住。
“槐蔭堂”,到了。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荒蕪的空地中央,背後是黑黢黢、如同無數鬼影矗立的老槐樹林。夜色濃稠如墨,潑灑在它龐大的輪廓上。那是一座典型的、早已被歲月和遺忘徹底吞噬的深宅大院。高大的院牆早已傾頹大半,裸露著黑黃的土坯和斷裂的磚石,如同巨獸腐爛後露出的嶙峋骨架。幾根粗大的、曾經支撐門樓的門柱,如今隻剩下焦黑的殘骸,扭曲地指向陰沉的天空,像絕望者伸向蒼穹的枯爪。正門處,兩扇沉重的、曾經或許朱漆描金的門板,早已不知所蹤,隻留下一個巨大、幽深的門洞,如同巨獸貪婪張開、等待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著這裡。連風似乎都避開了這片區域,一絲聲音也無。隻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裡瘋狂鼓噪。空氣冰冷而粘滯,帶著濃重的、陳年灰塵和木頭朽爛的腐敗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吸氣都異常艱難。
我深吸了一口這腐朽冰冷的空氣,試圖壓下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抬腳邁過了那象征性的、早已不複存在的門檻。
“咯吱——”
腳下傳來一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碎裂聲。低頭看去,是一截不知被風雨侵蝕了多少年的、早已炭化的枯枝,被我踩斷了。這聲音在這死寂的廢墟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無形的漣漪。
就在聲音響起的刹那!
呼——!
一股憑空出現的、冰冷刺骨的陰風,毫無征兆地從那幽深的門洞內部猛地卷出!帶著一股濃鬱的、令人作嘔的塵土和朽木氣味,狠狠撲打在我的臉上、身上,瞬間穿透了單薄的衣衫,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更詭異的是,就在這陰風卷起的瞬間,門洞內兩側的陰影裡,突兀地亮起了兩團幽幽的光!
那不是火光,也不是電光,而是一種慘淡的、近乎磷火的幽綠色!它們憑空懸浮在離地一人高的位置,像兩隻沒有眼白的、冰冷的眼睛,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無聲地“注視”著我!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幾乎停止了跳動!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本能地想後退,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就在這時,那兩團幽綠的光,動了!
它們並非向我撲來,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極其緩慢地、一上一下地開始移動。那軌跡……那軌跡並非雜亂,而像極了……像極了某種古老的、帶著特定節奏的……舞步?!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極致恐懼和詭異吸引力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兩團幽綠的光點死死攫住,腳步像被催眠般,忘記了後退,反而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朝著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門洞深處挪去。
每一步落下,腳下是厚厚一層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塵埃,軟綿綿的,卻又帶著一種踩在未知骨骸上的心驚肉跳感。腐朽的氣息越來越濃烈,幾乎令人窒息。
當我終於完全踏入“槐蔭堂”那深不可測的門洞陰影時,身後的天光徹底被隔絕。濃重的、幾乎實質般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吞沒。
就在這徹底的黑暗降臨的瞬間——
一縷聲音,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地,鑽進了我的耳朵。
不是人聲,不是風聲。
是……樂聲。
極其古怪的樂聲。像是用陳年的、布滿裂紋的骨頭在摩擦著同樣朽壞的絲弦,又像是什麼空洞的腔體在嗚咽。不成曲調,隻有幾個單調、喑啞、不斷重複的音節,斷斷續續,飄飄渺渺,如同從地底最深處、從黃泉的縫隙裡幽幽飄蕩上來。
“咿……呀……”
“嗚……嗬……”
伴隨著這令人頭皮發麻的詭異樂聲,還有另一種聲音。極其輕微,卻帶著一種粘稠的質感。
“沙……沙沙……”
“嗒……嗒……”
像是無數隻腳,在厚厚的積塵上極其緩慢地拖曳、摩擦,間或夾雜著某種硬物輕輕叩擊地麵的輕響。這聲音並非來自一個方向,而是從這無邊無際的黑暗深處,從四麵八方,幽幽地傳來,層層疊疊,仿佛有無數不可名狀的存在,正環繞著我,在這絕對的黑暗與死寂中……無聲地起舞!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後背,黏膩冰冷。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在這死寂中異常刺耳。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撞擊,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直跳。那無處不在的、來自黑暗深處的“沙沙”聲和“嗒嗒”聲,像無數冰冷的指爪,正在輕輕搔刮著我的神經末梢。樂聲依舊飄渺,那“咿呀嗚嗬”的調子,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帶著鉤子,要把人的魂魄從軀殼裡硬生生勾出去。
不能停在這裡!必須找到聲音的源頭!找到那個東西!
我幾乎是屏著呼吸,憑借著身體對危險的原始直覺和對父親慘死景象的刻骨銘心,摸索著向前挪動。腳下的塵土軟得令人心慌,每一次落腳都深陷其中。黑暗中,指尖偶爾觸碰到冰冷的、布滿蝕痕的牆壁,或是一截半朽的木柱,都讓我觸電般縮回手。
那樂聲和腳步聲,似乎成了黑暗中唯一的路標。它們似乎……在向這座凶宅的更深處,向那傳說中曾舉辦盛大宴會和儺舞表演的正廳彙聚?
轉過一個不知是倒塌照壁還是巨大假山石的龐大障礙物陰影,前方似乎開闊了些許。黑暗依舊濃稠,但借著……借著某種極其微弱、不知來源的幽暗光線,我能勉強分辨出一個極其空曠的空間輪廓。這裡應該就是正廳了,曾經的雕梁畫棟早已化為烏有,隻剩下高聳的、如同巨獸肋骨般支撐著黑暗蒼穹的腐朽屋架。
那詭異樂聲和腳步聲,在這裡變得無比清晰、無比“豐富”!
“咿——呀——”
“嗚——嗬——”
“沙……沙沙沙……”
“嗒…嗒嗒…嗒…”
無數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宏大、低沉、令人窒息的背景音浪,充斥了整個空間。仿佛有成千上萬的“存在”,正環繞著這片巨大的黑暗舞池,在無聲地、永恒地跳著一支屬於亡者的儺舞!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猛地被正廳深處、主位方向的一片區域吸引!
那裡,似乎懸掛著什麼東西。在絕對的黑暗中,竟然隱隱透出一點極其黯淡的、非自然的微光,如同墳塋裡飄蕩的磷火。借著這點微光,勉強能看出那是一幅巨大的、殘破不堪的……帷幔?
它從高高的、看不見的腐朽房梁上垂落下來,幾乎拖到地麵。厚重的絲絨質地早已失去了所有光澤,被厚厚的灰塵覆蓋,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黑色。無數破洞如同潰爛的傷口,撕裂了帷幔的完整。而在那些破洞的邊緣,在那片死寂的灰黑之中……
有東西在動!
不是風吹動帷幔的飄拂,而是……從帷幔的後麵,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有節奏地……移動著!隔著厚厚的、積滿灰塵的布料,隻能看到一個個模糊的、輪廓不斷變化的凸起。它們此起彼伏,緩緩地、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韻律感,在帷幔後麵無聲地晃動著、搖擺著。
像……像無數被包裹在裹屍布裡的人形,正緊貼著帷幔的另一麵,在隨著那無處不在的詭異樂聲,跳著緩慢而僵硬的儺舞!
我的胃部一陣劇烈痙攣,冷汗瞬間濕透了鬢角。那帷幔後的景象,比直接看到猙獰的鬼怪更讓人頭皮發麻!那種被無數視線穿透帷幔、無聲注視的感覺,如同冰冷的針,紮滿了我的每一寸皮膚!
就在我全身血液幾乎凍結、思維陷入一片空白混沌之際,那巨大的、如同裹屍布般的帷幔中央,靠近地麵的位置,毫無征兆地——動了!
不是凸起,而是……一隻手臂!
一隻蒼白到毫無血色的手臂,突兀地從帷幔的褶皺與積塵中伸了出來!那手臂纖細得過分,皮膚呈現出一種死屍般的青灰,薄得幾乎透明,能隱隱看到下麵暗青色的血管脈絡。五根手指細長,指甲卻是詭異的、近乎墨汁般的深黑色,在帷幔透出的微弱幽光下,閃著不祥的光澤。
它並非靜止。那隻手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僵硬的姿態,在空中微微地……勾動著。五指張開,又緩緩屈起,如同在虛空中撥動著無形的琴弦,又像是在模仿著某種古老儺舞中極其詭異的手勢。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韻律感,完美地契合著那彌漫整個大廳的、喑啞單調的樂聲——“咿呀……嗚嗬……”
這隻手的出現,如同一個信號,一個啟動某種邪惡儀式的開關!
“嗤啦——!”
“嗤啦——!”
“嗤啦——!”
刹那間,我四周巨大的、積滿灰塵的帷幔上,如同雨後腐木上冒出的毒蘑菇,猛地伸出了更多的手臂!
左邊!右邊!前方!甚至……我的頭頂上方,那垂落的巨大帷幔邊緣!
無數條同樣蒼白、纖細、帶著死氣的手臂,爭先恐後地從厚厚的、灰黑色的帷幔後麵刺破而出!它們密密麻麻,如同從腐爛淤泥裡驟然伸出的慘白水草森林!每一隻手都帶著那種僵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韻律感,在空中緩緩地擺動、屈伸、勾畫著詭異的舞姿。墨黑色的指甲在幽暗中閃爍,像無數淬了劇毒的鉤爪!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我被包圍了!
徹徹底底地、密不透風地包圍在了一片由無數蒼白舞動的手臂構成的、活生生的恐怖森林之中!濃烈的、仿佛積壓了數百年的、混合著腐朽木頭、陳舊絲絨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地下墓穴深處的冰冷土腥氣的惡臭,如同實質的浪潮,猛地將我淹沒!那無處不在的、喑啞單調的樂聲和無數手臂擺動時發出的、細微卻令人頭皮炸裂的“沙沙”聲,瞬間放大了無數倍,瘋狂地衝擊著我的耳膜,灌入我的腦海!
極致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巨手,瞬間攫緊了我的心臟!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最原始的、想要尖叫逃離的本能!我猛地轉身,不顧一切地想要衝出這片手臂的森林,衝出這地獄般的舞池!
然而,就在我轉身的刹那——
一隻冰冷徹骨的手,帶著一種無法抗拒的、非人的巨力,如同捕獸的鐵鉗,猛地從側後方的帷幔中探出,精準無比地、死死地扣住了我的左手手腕!
那觸感!堅硬如鐵!冰冷如寒冬最深處的凍土!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寒之氣,順著被抓住的手腕,如同一條劇毒的冰蛇,瞬間鑽入我的血脈,瘋狂地向上蔓延!半邊身體瞬間麻痹!血液仿佛被凍結!
“呃啊——!”
一聲短促而淒厲的驚叫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卻在這宏大詭異的樂聲中顯得如此微弱無力。
不等我做出任何掙紮,另一隻同樣冰冷僵硬的手,閃電般從另一側的帷幔中伸出,精準地扣住了我的右肩!力量奇大,指甲幾乎要嵌入我的皮肉!緊接著,是左肩!右臂!腰部!大腿!
無數隻冰冷、僵硬、帶著腐朽氣息的手,如同從地獄深淵伸出的藤蔓,從四麵八方的帷幔中探出,死死地抓住了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我被徹底鎖定了!像一隻誤入蛛網的飛蟲!
一股完全無法抗拒的、沛然莫禦的巨大力量,從這無數隻冰冷的手上傳來!它們不再是簡單的抓握,而是帶著一種極其明確的目的性——拉扯!扭曲!強行將我的身體,擺弄成某種特定的、僵硬的姿勢!
我的左手被一股大力猛地向上提起、向外拉伸!右手則被強行扭向背後!左腿被向前拉扯,膝蓋被迫彎曲!整個身體的重心被強行向前推移,脊柱被迫挺直,頭顱被一股力量強行抬起,下巴微揚……
我成了一個提線木偶!
我的身體,我的四肢,我的關節,被這無數隻來自帷幔後的、冰冷的鬼手,以不容抗拒的暴力,強行扭曲、擺布成一個極其詭異的、非自然的造型!一個……與那些蒼白手臂在空中擺動的、僵硬舞姿極其相似的姿勢!
就在我的身體被強行擺成這個詭異造型的瞬間——
嗡——!
腦海深處,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琴弦被狠狠撥動!一股強烈的、完全不屬於我的意誌,如同冰冷汙濁的洪水,蠻橫地衝垮了我意識的堤壩!
眼前的世界驟然扭曲、旋轉!那些舞動的蒼白手臂、破敗的帷幔、高聳的腐朽屋架……所有景象都如同被投入漩渦的顏料,瘋狂地攪動、變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令人窒息的猩紅!如同被浸泡在粘稠的血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