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蟲落古鎮的第一天,我就發現了鄰居深夜飛頭的秘密。她優雅地將頭連著脊椎拔出,喉管如吸管般垂落,微笑著自我清洗。為活命,我被迫接受訛獸的“幫助”,代價是永遠失去說真話的能力。當白骨舟人無聲滑出迷霧時,訛獸卻輕笑:“你猜,擺渡人模糊的臉,是否與你一樣?”而所有蠟像館的蠟麵人悄然轉動眼珠,流下滾燙的蠟淚——“第三個黎明前,你將加入我們永恒的午夜舞會。”
蟲落的雨,是冷的,黏的,像某種活物垂死的唾液,無聲無息地裹住了這座藏在群山褶皺裡的古鎮。
我叫沈川,是個倒黴的民俗攝影師。說倒黴,是因為那場該死的山體滑坡,衝斷了唯一出山的公路,也衝散了我所在的徒步小隊。慌亂中沿著一條幾乎被荒草吞沒的古道跋涉,直到天色徹底墨黑,才瞧見腳下青黑濕滑的石板路,和兩岸影影幢幢、挑著詭異紅燈籠的吊腳樓。
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又澀又疼。我抹了一把臉,試圖看清這片仿佛從時間的另一頭直接搬來的地方。沒有電線杆,沒有信號塔,隻有濃得化不開的潮濕霧氣,和一種沉甸甸壓在心口的死寂。河水在鎮子中間無聲流淌,黑黢黢的,映不出一點光,倒像是一條寬闊的、靜止的墨跡。
橋頭一塊歪斜的石碑,刻著兩個被苔蘚啃噬大半的古字:蟲落。
第一夜借宿的人家,是個臉上褶子能夾死蒼蠅的老嫗,眼皮耷拉著,幾乎看不見眼珠。她遞給我一碗渾濁的熱水,手指枯瘦得像鷹爪,指甲縫裡嵌著黑泥。她不說話,隻是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樓上西頭一間窄小的木屋。
木樓梯吱呀作響,每一聲都像垂死者的呻吟。推開那扇薄薄的木門,一股混合著陳腐木頭、厚重灰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微甜中帶著腥氣的味道撲麵而來,讓我胃裡一陣翻攪。
房間小得可憐,隻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一盞小小的油燈,燈焰如豆,不安地跳躍著,將牆壁上扭曲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最讓我不舒服的是對麵那扇窗——離得太近了,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對麵同樣一扇雕花木窗。窗紙泛黃,破損處糊著奇怪的暗色紙張,像結了痂的瘡口。
疲憊和寒意鑽心刺骨。我囫圇吞下幾口壓縮餅乾,和衣倒在冰冷的板床上,聽著窗外窸窸窣窣、永無止境的雨聲,還有樓下老嫗偶爾傳來的、壓抑的咳嗽聲,意識漸漸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其細微,卻又清晰得可怕的摩擦聲,把我從淺眠中硬生生拽了出來。
吱——嘎——
像是有什麼極重、又極僵硬的東西,在極其緩慢地拖動。
心臟猛地一縮,睡意瞬間逃竄乾淨。我屏住呼吸,聽覺在死寂裡被無限放大。那聲音……來自對麵。
鬼使神差地,我赤著腳,冰涼的木地板刺得腳心一激靈。我貓一樣挪到窗邊,屏息,用手指蘸了點唾沫,極小幅度地,點開了對麵窗紙上一個本就破損的小洞。
油燈的光暈從那個小洞漏出去,也將對麵的景象,一絲不漏地收了進來。
對麵房間裡,燭火通明。
一個穿著素色襦裙的女人背對著我的方向,身段窈窕,黑發如瀑。她正坐在一張梳妝台前,姿態優雅地……捧著自己的頭。
不,不是捧著。
是拔。
她的雙手正以一種非人的角度,抱住那顆美麗的頭顱,緩緩地、穩定地向上提拔。脖頸的皮肉被拉長,發出令人牙酸的撕裂聲,但不是流血,而是露出底下一段白森森的、節節相連的脊椎骨!像抽出一條無限長的、精致的項鏈。
頭顱徹底離開了頸子,被那雙蒼白的手托著,轉了過來。
眉目如畫,膚光勝雪,正是白天給我開門時那個神色冷淡、卻美得驚心的鄰居。此刻,她臉上卻帶著一種極致愉悅又迷離的微笑,美得詭異絕倫。
斷裂的脖頸處,沒有鮮血噴湧,隻有一根暗紅色的、微微搏動的喉管和食道,軟塌塌地垂落下來,末端淅淅瀝瀝滴著透明的黏液,落入下方一個彩繪的陶盆裡。盆中盛著清水,她的頭懸在上方,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滿足地半闔著,然後,她開始清洗。
用那垂落的、屬於她自己的喉管,如同使用一根靈巧的吸管,啜飲盆中的清水,然後——內部清洗。我甚至能聽到細微的水流回蕩聲,從她頭顱內部傳來。
“咯——”
一聲極輕極滿足的喟歎,從她微微開合的紅唇間逸出。
我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胃裡翻江倒海,酸腐的液體瘋狂湧上喉嚨。恐懼像一隻冰冷粘膩的手,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擠壓得它幾乎炸開。
飛頭蠻!落頭民!
那些隻在殘破古籍和誌怪傳說裡出現的字眼,帶著腥臭的、非人的氣息,劈頭蓋臉地砸向我。
我像一尊被凍僵的石像,釘死在冰冷的窗後,眼睜睜看著那美人頭愉悅地自我清潔,看著那無頭的身體依舊端莊地坐在鏡前,手持一把木梳,一下,一下,梳理著那垂落的、仍與身體相連的喉管!仿佛那是什麼值得嗬護的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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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和認知上的恐怖衝擊,讓我四肢百骸都軟了。我一寸寸地縮回地麵,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牆壁,牙關不受控製地磕碰,發出嘚嘚的輕響。
不能出聲!絕不能被她發現!
那一夜,後半宿的時間是被拉長的噩夢。對麵的細微水聲、歎息聲、以及脊椎骨節偶爾摩擦的輕響,如同最惡毒的咒語,一遍遍刮擦我的神經。我蜷縮在窗戶底下冰冷的陰影裡,一動不動,直到窗外墨黑的天色一點點滲入令人不安的灰白。
雨還在下,永無止境。
天光微亮,那窸窣聲終於停了。我幾乎是爬回床上,用黴味刺鼻的被子死死蒙住頭,身體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我必須離開這裡!立刻!馬上!
但怎麼走?公路斷了,手機沒有信號,這個鎮子處處透著邪門。那個老嫗,那個飛頭的女人,還有鎮上那些偶爾在窗後一閃而過的、麵無表情的臉……他們會讓我走嗎?
強烈的求生欲催逼著我。白天!必須趁白天做點什麼!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大亮,雨勢稍歇,我幾乎是滾下樓梯。堂屋裡,那個老嫗依舊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竹椅上,仿佛一夜未曾動過。她抬起耷拉的眼皮,渾濁的眼珠瞥了我一眼。
“婆婆……請問,出山的路……”我的聲音乾澀發顫,幾乎不像自己的。
老嫗的嘴癟了癟,發出漏風一樣嘶啞的聲音:“路?斷了哩……山神怒了,不讓走……等祭祀吧……等祭祀完了,山神息怒了,就能走了……”
祭祀?什麼祭祀?蟲落的祭祀?
我猛地想起古籍上關於“蟲落”祭祀的隻言片語,背脊瞬間竄起一股寒意。
“要……要等多久?”
“快了……快了……”她不再看我,低下頭,專心致誌地用那黑乎乎的指甲摳著椅背上的汙垢。
絕望像濕冷的裹屍布,一層層纏上來。我等不了!三天?五天?我可能今晚就會變成對麵那個怪物清洗頭顱的下一盆水!
我跌跌撞撞地衝出土樓,跑到濕滑的青石街道上。鎮子死氣沉沉,偶爾有穿著古老服飾的人慢吞吞地走過,眼神空洞,對我這個外鄉人視若無睹。我試圖向他們打聽出路,換來的隻有麻木的搖頭和迅速關上的門窗。
整個蟲落鎮,像一座巨大的、活著的墳墓,而我,是那個不小心跌進來的陪葬品。
一整天,我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鎮口被泥石流徹底掩埋的路段徘徊,徒勞地試圖找到一絲縫隙。答案令人絕望。山體滑坡的規模遠超想象,巨大的岩石和泥漿混合著折斷的樹木,將山穀徹底填塞,彆說人,就連一隻鳥都未必飛得過去。雨水衝刷著泥濘,露出下麵一截慘白的、不知屬於人還是獸的骨頭。
冷雨澆透了我的外套,寒意鑽心。更大的恐懼是,我總能隱約感覺到,身後那些高高低低的吊腳樓裡,有無數道視線,冰冷地、粘膩地貼在我的背上。我不敢回頭。
黃昏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渲染開來。鎮上的紅燈籠次第亮起,在那墨黑色的河水上投下蜿蜒扭曲的光帶,像一條條淌血的舌頭。
我必須回去那棟可怕的木樓。野外的夜晚可能更危險。
就在我失魂落魄、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經過鎮子邊緣一個廢棄的戲台時,一個聲音叫住了我。
“喂,外鄉人。”
那聲音極其悅耳,清亮又帶著點糯,像裹著蜜糖。
我猛地轉頭。戲台角落的陰影裡,蹲著一個東西。
它長得極其漂亮,眼睛像紅寶石,晶瑩剔透,嵌在一張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臉上,純真無邪。可它的身體,卻分明是一隻雪白的兔子,毛茸茸的,蹲在那裡,前爪還抱著一根啃了一半的草莖。
強烈的違和感讓我寒毛倒豎,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你看起不太好哦,”它歪著頭,紅眼睛滴溜溜地轉,充滿了關切,“迷路啦?還是……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了?”
它的語氣太自然,太友好,幾乎要讓人放下戒備。但我注意到,它說話時,三瓣嘴飛快開合,那根草莖在它爪子裡以某種詭異的節奏轉動著。
“你……是什麼?”我的聲音繃得緊緊的。
“我?”它眨眨眼,一臉無辜,“我是好心人呀。看你嚇破了膽,想幫幫你嘛。這個鎮子啊,嘿嘿,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尤其是晚上……特彆是,對你這種不小心瞅見了秘密的外鄉人。”
它什麼都知道!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你能幫我離開?”
“當然能!”它蹦跳了一下,湊近些,身上散發出一股甜膩的、像是過多糖果腐爛後的香氣,“沒有我訛獸不知道的路,沒有我辦不到的事。畢竟,我最喜歡‘幫助’彆人了。”
訛獸?傳說中那隻說謊話的妖怪?
警惕心瞬間拉滿。“代價是什麼?”
“代價?”訛獸用一隻爪子捂住嘴,發出輕快的笑聲,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瞧你說的,多傷感情呀。唔……不過嘛,既然你問了,我確實有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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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紅寶石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那純真無邪的底色裡,一絲冰冷的、貪婪的惡意一閃而過。
“我餓了。”它說得很輕巧,仿佛在討要一根胡蘿卜,“給我一點點你的‘真誠’就好。不多,就一點點。反正以後……你說不說真話,也沒那麼重要了,對吧?能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它伸出粉嫩的舌頭,舔了舔嘴唇,眼神變得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