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簍的邊緣勒進肩肉,帶著一種濕冷的疼。山霧濃得化不開,像某種活物,纏繞在腿間,每一次抬腳都滯重不堪。腐葉與濕泥的氣息鑽進鼻腔,悶得人喘不過氣。
“阿川,跟緊點!”師兄玄明的聲音從前頭傳來,隔著霧氣,有些模糊不清,“這鬼天氣,邪門得很!”
我喘著氣,勉強應了一聲。最後一次回頭望,來時的路早已被翻滾的白霧吞沒,隻有幾棵歪扭怪異的老樹影子,在霧裡若隱若現,像是吊著的死人。心裡那點不安越來越重,像揣了隻活兔子,咚咚直跳。這片老林子,平日裡采藥我們都繞著走,師父千叮萬囑,說深處不乾淨,有百年前留下的東西。可那株快要成形的老山參誘惑太大,玄明師兄紅了眼,非要往裡闖。
“快了,我記得就在這附近……”玄明撥開一叢滿是濕漉漉蛛網的荊棘,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就在這時,霧氣似乎薄了一絲。
前方,一片不自然的空地上,輪廓突兀地矗立著一座破敗的建築。黑黢黢的,仿佛山體本身生長出的一個醜陋瘤疤。是座古廟,大半部分都被深綠色的藤蔓和厚厚的苔蘚覆蓋了,飛簷坍塌,門牆傾頹,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陳舊的腐朽氣味,比林子裡的腐葉味更讓人心頭膈應。
廟門前,一棵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老槐樹,枝椏扭曲地刺向灰白色的天空,像一雙絕望揮舞的鬼爪。而就在那最高最枯的一根枝杈上,掛著一個東西。
一個青銅鈴鐺。
巴掌大小,遍布著厚厚的、斑駁的綠鏽,看上去沉得很,將那條枯枝壓得微微彎曲。它靜默地懸在那裡,像一個沉寂的詛咒。
我心裡猛地一抽,涼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師兄……這地方不對,咱、咱回去吧……”
玄明卻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古廟黑洞洞的門口,那裡麵的黑暗濃稠得異常,仿佛能吞噬光線。“來都來了!怕什麼?說不定……好東西就在裡頭!”他語氣有種不正常的急切,抬腳就往前走。
我想拉他,手指尖剛蹭到他的後衣襟,一陣邪風毫無征兆地卷起。
這風陰冷刺骨,吹得滿地腐葉打旋,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像無數小爪子在撓地。也吹動了那棵枯樹上的枝椏。
嘎吱——嘎吱——
枯枝搖晃。
然後——
“叮……”
一聲鈴響。
極其輕微,甚至有些暗啞,被風送著,鑽進耳朵裡。
我渾身汗毛瞬間炸起!那聲音根本不像是正常的金屬撞擊,更像是有人用生鏽的鐵片,在朽骨上輕輕刮了一下,聽得人牙酸心顫。
玄明的腳步頓住了,猛地回頭。
就在他回頭的刹那,我看到他那雙總是透著精明亮的眼睛裡,似乎極快地閃過一抹異樣的顏色,但霧氣繚繞,看不真切。
“師兄?”我聲音發顫。
他臉上的狂熱凝固了一瞬,顯出幾分茫然,用力眨了眨眼:“……怎麼了?剛才好像……聽到啥了?”
那陣邪風停了,鈴鐺也重新靜止下來。死寂。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連林子裡偶爾的鳥叫蟲鳴都徹底消失。
“鈴、鈴鐺響了……”我哆哆嗦嗦地指著枯樹。
玄明抬頭望了一眼那青銅鈴,皺皺眉:“瞎說什麼,風吹的罷了。自己嚇自己。”他甩甩頭,像是要把那瞬間的恍惚甩出去,可我卻看到他縮在袖子裡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快走,天黑前必須找到那山參!”
他不再看我,幾乎是小跑著衝向古廟殘破的門檻。
我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幾乎要轉身逃跑。可把師兄一個人丟在這鬼地方……我咬咬牙,攥緊胸前衣服裡貼肉掛著的、師父給的、據說能辟邪的小小符囊,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廟裡比外麵更暗,更冷。空氣粘稠得如同泡在水銀裡,每吸一口都帶著沉重的塵土和黴味。神像坍塌碎裂,隻剩一個模糊的基座,上麵覆蓋著厚厚的鳥糞和汙垢。壁畫斑駁脫落,勉強能辨認出一些扭曲猙獰的圖案,顏色暗淡得像是乾涸的血跡。地麵坑窪不平,散落著碎磚和不知名的獸骨。
我們不敢深入,就在門口附近逡巡。玄明像是魔怔了,拿著藥鋤四處亂刨,嘴裡不住地念叨:“在哪呢?明明該在這附近的……”
我提心吊膽地跟在後麵,總覺得黑暗裡有什麼東西在看著我們。後背一陣陣發涼。
一無所獲。
外麵的天光透過破窗,變得愈發昏沉。霧更濃了。
“媽的!”玄明泄憤似的一腳踢在旁邊的破香爐上,哐當一聲,香爐滾倒,揚起一片嗆人的灰塵。“白跑一趟!”
他喘著粗氣,臉上儘是焦躁和不甘,額角滲出細汗。他抬手抹了一把汗,喘著氣:“走!真他媽晦氣!”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
我忙不迭跟上,隻想儘快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我們即將邁出廟門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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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第二聲鈴響。
比第一聲清晰得多,也響亮得多!那聲音直直刺入耳膜,帶著一種冰冷的、金屬的震顫,在空曠的廟堂和死寂的山林間來回碰撞,激起層層疊疊、令人頭皮發麻的回音。
玄明的身體猛地一僵,釘在原地,背對著我。
“師……兄?”我幾乎哭出來。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
臉上所有的焦躁、不甘、人氣,全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片死寂的空白。而就在那片空白之上,雙眼之中——兩簇幽藍色的、冰冷詭異的火焰,猛地燃燒起來!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是鬼火!是墳地裡飄蕩的、沒有任何溫度的鬼火!
他直勾勾地“看”著我,嘴巴微微張開,喉嚨裡發出一種“嗬……嗬……”的、像是破風箱拉扯的聲音,嘴角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淌下來,滴落在地。
我慘叫一聲,魂飛魄散,轉身就沒命地跑!藥簍丟了,鞋跑掉了一隻,荊棘刮破了衣服和皮膚,火辣辣地疼,可我什麼都顧不上了!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跑!離那東西遠點!
身後,那“嗬嗬”的怪響緊追不舍,並且,開始夾雜另一種聲音——僵硬、沉重、拖遝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啪嗒…一下下,像是踩在我的心臟上!
銅鈴屍!師父說過的銅鈴屍!鈴響屍變!
我瘋了一樣往山下衝,肺葉像是要炸開,血腥味湧上喉嚨。
霧氣被奔跑的身影攪動,忽然,腳下猛地一空!
我甚至來不及驚呼,整個人就直墜下去!
冰冷的、汙濁的河水瞬間淹沒頭頂,嗆入口鼻。是那條繞山的陰河!我撲騰著,好不容易掙紮出水麵,冰冷的河水激得我渾身哆嗦,牙齒瘋狂打架。
河岸高出水麵不少,濕滑無比,我手忙腳亂地想爬上去。
就在這時,身邊暗紅的河水一陣翻湧。
一個東西,悄無聲息地冒了出來。
形如巨大水蛭,通體是一種令人作嘔的、黏膩的血紅,幾乎有成年男人大腿粗細,表麵布滿了不斷開合的、吸盤似的口器。它在水麵上抬起前端,那前端沒有眼睛鼻子,隻有一個圓形的、布滿層層疊疊、細密尖牙的口器,正正地對著我。
月牙不知何時突破了濃霧,慘白的光照在它濕滑血紅的身軀上。
今天……是月圓之夜!
血炬妖!
那東西猛地一彈,如同離弦的血箭,瞬間纏上我的脖頸!
冰冷、滑膩、如同最惡心的毒蛇!巨大的纏繞力瞬間勒得我眼球外凸,無法呼吸!緊接著,脖頸一側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那布滿細牙的口器狠狠吸附在了我的頸脈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吸吮力傳來!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血液、甚至某種更重要的東西,正被飛速地抽離身體!四肢迅速變得冰冷、無力……
“未亡人的血……最是甘甜……”一個模糊不清、濕漉漉、帶著吮吸回音的低語,直接鑽進我幾乎停滯的腦髓裡。
我要死了……就這樣被吸成人乾……
絕望像陰河的冷水,淹沒了最後一點意識。
就在我眼前發黑,即將徹底失去知覺的刹那——
岸邊的淤泥裡,那些黑灰色的、火災後留下的草木灰燼,突然無風自動,彙聚起來。
一隻焦黑的、完全由灰燼構成的手臂,猛地從岸邊探出,一把抓住了血炬妖黏滑的身體!
“滋——啦——”
一陣火焰爆裂般的低響,伴隨著一股皮肉燒焦的惡臭,血炬妖發出一聲尖銳的、非人的嘶鳴,纏繞我的力道驟然一鬆!
更多的灰燼彙聚,一個模糊的、不斷有灰屑剝落飄散的人形,在岸上凝聚。它沒有五官,隻有一個焦黑的輪廓,對著我的方向,舉起那隻焦黑的手臂。
一個聲音,像是無數火星爆裂、柴薪折斷的混合,直接在我耳蝸深處炸開:
“鈴……響……三……遍……”
“百……屍……夜……行……”
它猛地指向山林古廟的方向。
幾乎就在它話音落下的瞬間——
“叮!!!”
第三聲鈴響,撕裂霧氣,穿透山林,震得陰河水麵都蕩起漣漪!
比前兩聲更加淒厲,更加急促,帶著一種宣告終極恐怖的冰冷惡意,浩浩蕩蕩,傳遍四野!
“嗬——!”
“嗬——!”
霎時間,四麵八方,山林深處,密密麻麻的、令人牙酸的拖遝腳步聲和喉嚨怪響,層層疊疊地響了起來!
由遠及近!
我被那驚變駭得心神俱裂,求生的本能卻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脖頸上血炬妖被灰燼手臂灼傷吃痛,纏繞稍鬆,那可怕的吸吮力也出現了片刻中斷。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開那滑膩恐怖的束縛,手腳並用,爆發出瀕死的瘋狂,在一片滑膩的河泥和汙水中,拚命爬上了對岸!
根本不敢回頭再看陰河裡的恐怖景象,也顧不上分辨那燼語亡魂是善意警告還是另一種邪惡,腦子裡隻剩下燼語亡魂最後指向的方向和那回蕩不休的第三聲催命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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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必須跑!
肺部像個破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的灼痛,冰冷的河水浸透衣衫,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寒冷刺骨。可我跑得從未這樣快過,幾乎是在貼地飛掠,被恐懼徹底驅動的身體壓榨出最後的潛能。身後,山林裡那密密麻麻的“嗬嗬”聲與僵硬腳步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仿佛一支死亡的軍隊正在開拔,所過之處,連霧氣都變得更加陰寒。
有什麼東西——不止一個——就在我身後不遠處的林子裡穿梭,枯枝被踩斷的脆響、屍體拖過地麵的摩擦聲,近得可怕。幽藍色的光點,在濃霧和樹影間一閃即逝,冰冷地鎖定了我。
不能停!絕對不能停!
我幾乎是滾下最後一段山坡,熟悉的道觀圍牆在黑夜裡顯出一個模糊的輪廓時,我幾乎要哭出來。喉嚨被血炬妖纏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腫脹不堪,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用儘最後的力氣,撲到觀門上,拳頭軟綿綿地砸著木門,身體順著門板滑倒。
門很快開了,暖黃的光線和熟悉的檀香味湧出。兩個守夜的小道童看清我的模樣,嚇得尖叫起來。
“川師兄!”
“天啊!你怎麼……”
我癱軟在地,手指死死摳著門框,渾身抖得像是秋風裡的落葉,隻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眼淚鼻涕不受控製地流下。視野模糊,隻覺得觀裡的燈光刺得眼睛生疼。
腳步聲急促傳來。
“何事喧嘩?!”師父沉靜卻帶著威嚴的聲音響起,撥開圍過來的道童。
他高大的身影擋住了燈光,俯身看向我。他的目光銳利如鷹,先是落在我腫脹發紫、帶著一圈可怕牙印和粘液的脖頸上,眉頭死死擰緊。隨即又看到我滿身濕透的河水、泥汙和刮破的血痕,臉色愈發凝重。
他蹲下身,枯瘦但溫暖的手指迅速檢查了一下我頸側的傷口,又翻看了一下我的眼皮。
“陰河水毒,屍氣侵體……碰上什麼東西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繃。
我張著嘴,巨大的恐懼和後怕依舊攥緊著我的喉嚨,隻能發出破碎的氣音:“師……師父……鈴……屍……血……河……”
語無倫次。
師父的臉色越來越沉,他不再追問,示意道童:“抬進去!準備糯米、艾草、無根水!快!”
他起身,正要吩咐什麼,目光卻猛地定格在我臉上——不,是定格在我的耳朵上!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到了針尖大小!臉上那慣常的、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沉穩,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近乎驚駭的裂痕!甚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仿佛看到了世間最匪夷所思、最不祥的東西!
“這……這是……”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幾乎變了調,“壞了!”
他死死盯著我的右耳,手指顫抖地指著。
“耳中人!是‘耳中人’!”
整個前院瞬間死寂。所有道童都僵住了,臉上血色儘褪,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仿佛我是什麼瘟神源頭。
我懵了,完全無法理解師父的反應。耳中人?那是什麼?我耳朵怎麼了?除了奔跑時的轟鳴和水流的餘響,我並沒覺得有什麼異常……
師父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但他的眼神依舊駭然,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冰冷的重量,砸在我茫然失措的心上:
“它說的話…一句都信不得!”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這石破天驚的話語——
就在我的耳道深處,那個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角落,一個極細微、卻清晰無比的、帶著某種詭異狎昵和惡作劇得逞意味的輕笑,毫無征兆地鑽了出來。
“嘻……”
那聲音,細若遊絲,卻直鑽腦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