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嗡鳴,以及耳後針尾微不可察的震顫,像是一盆冰水混合著鐵針,從我的頭頂猛地澆下,寒意直透骨髓。
師父臉上的驚惶之色雖然一閃即逝,迅速被更深的凝重所覆蓋,但我捕捉到了。那是連麵對銅鈴屍變、血炬妖纏身時都未曾出現過的神色。這“鎖龍井”……遠比我想象的更要恐怖。
“師……師父?”我聲音嘶啞,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師父沒有立刻回答,他閉目凝神,枯瘦的手指急速掐算著,嘴唇無聲翕動,額角的汗珠彙聚成滴,順著臉頰滑落。淨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油燈的光芒不安地跳躍,將我們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牆壁上,張牙舞爪。
幾個呼吸後,他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彌漫,一把將我從石床上拽起:“來不及了!走!立刻去後山!”
他的力量大得驚人,幾乎是將我拖行。我渾身虛脫,腦仁還殘留著髓針穿刺後的劇痛和空洞感,腳步踉蹌,幾乎是被他半架著衝出淨室。
“師父!川師兄!”守在門外的道童驚慌失措。
“守住觀門!無論聽到什麼動靜,不準任何人出來!啟動所有防護符陣!”師父的吼聲在夜空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若天亮我們未回……封死通往禁地的路!永遠!”
道童們嚇得麵無人色,呆立當場。
師父不再多言,拖著我穿過熟悉的前院、經堂、後院菜地,一路向著道觀最深處、也是最為荒僻的後門疾行。夜風嗚咽,吹得道觀屋簷下的鈴鐺叮當作響,那正常的鈴聲此刻聽來卻格外刺耳,總讓我恍惚覺得夾雜著那枯樹上青銅鈴的邪異回音。
脖頸上的傷口在奔跑中再次被撕裂,火辣辣地疼,敷著的糯米艾草糊混合著血水滲出,散發出腥臭。而耳後那枚封靈髓針的存在感卻越來越強,它不是疼痛,而是一種冰冷的、異物嵌入顱骨的酸脹感,時刻提醒著我,有一個邪物正被強行封鎖在我的身體裡。
更讓我心悸的是,隨著我們越靠近後山,那針尖的冰冷似乎正在緩慢地、堅定地向著我的腦髓深處滲透。地底那詭異的嗡鳴聲消失了,但一種更深沉、更壓抑的寂靜籠罩下來。山林間的風聲、蟲鳴,甚至我們自己的腳步聲,都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吞噬了,變得模糊而遙遠。
“師父……針……”我艱難地開口,感覺自己的舌頭都有些麻木。
“忍住!”師父頭也不回,聲音緊繃如弓弦,“它在抵抗!鎖龍井的氣息刺激到它了!必須在髓針失效前趕到!”
後門早已荒廢,被厚厚的藤蔓和荊棘纏繞。師父抽出隨身攜帶的桃木劍,劍身之上淡金色的流光一閃,幾下劈砍,硬生生破開一個缺口。一股更加陰冷、帶著陳腐泥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鐵鏽腥氣的風,瞬間從缺口外灌了進來,吹得我幾乎窒息。
門外,不再是熟悉的采藥小徑。那是一條幾乎被荒草完全淹沒的狹窄石階,扭曲著通向更加深邃的黑暗。石階兩旁,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的無名墳塚,有的立著殘破的石碑,有的隻剩下一個小土包,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
這裡……是觀裡的曆代先人墳場?可我從未聽說墳場後麵還有路!
師父毫不猶豫地踏上了石階。石階濕滑無比,布滿苔蘚,踩上去軟膩而冰冷。兩旁的墳塚靜悄悄的,但我總感覺那黑暗的泥土之下,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著我們這條不速之客。
死寂。令人發瘋的死寂。
隻有我們粗重的喘息聲,和腳踩在濕滑石階上的細微摩擦聲。
不,還有……
我猛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怎麼了?”師父立刻警覺,桃木劍橫在身前。
“好像……好像有聲音……”我不確定地說,那聲音太輕微了,像是錯覺,“像是……很多人在很低很低地說話……又像是……指甲在刮什麼東西……”
師父臉色一變,他仔細聽了片刻,臉色更加難看:“是墳塚裡的‘眠屍’!我們的活氣驚擾到它們了!快走!不要回頭!無論聽到什麼!”
他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們幾乎是在石階上連滾帶爬。而就在我們加速之後,那低沉模糊的聲音似乎真的變得清晰了一些!不再是幻覺,它確確實實存在著,從兩旁的每一座墳塚深處傳來!
嗡嗡……嗡嗡……
像是無數亡魂在枕邊竊竊私語,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怨恨和秘密。又夾雜著一種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正用僵硬的手指,緩慢地刮搔著棺材板的內壁。
沙沙……沙沙……
我的心臟瘋狂跳動,幾乎要撞破胸腔。我不敢看向兩旁,隻能死死盯著前方師父晃動的背影,拚命邁動如同灌了鉛的雙腿。
那聲音如影隨形,緊緊包裹著我們。它並不尖銳,卻無孔不入,帶著一種冰冷的惡意,挑動著人最深的神經。更可怕的是,我耳後那枚封靈髓針,開始持續不斷地傳來輕微的、高頻的震顫!針尖的冰冷加速向內滲透,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裡麵瘋狂地衝撞著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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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哼,腦袋像是要裂開。
“快到了!就在前麵!”師父低吼著,他的聲音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
石階的儘頭,是一片相對開闊的平地。這裡的樹木更加高大怪異,枝椏扭曲纏繞,仿佛一隻隻鬼爪伸向天空。平地的中央,赫然是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洞窟!
洞窟的邊緣並非是天然岩石,而是用巨大的、刻滿了無數繁複扭曲符文的黑色條石壘砌而成!那些符文古老而怪異,我一個字都不認識,隻看一眼就覺得頭暈目眩,心神仿佛都要被吸進去。條石曆經無數歲月,大部分已經風化嚴重,布滿了裂紋和苔蘚,但卻依舊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如山的壓抑氣息。
而在洞窟的正上方,懸浮著八條粗大無比、鏽跡斑斑的黑色鐵鏈!每一條鐵鏈都堪比成年人的大腿粗細,從周圍八個方向延伸而來,另一端深深嵌入洞窟邊緣的黑色條石中,共同鎖定了洞窟的中心。鐵鏈繃得筆直,仿佛正死死地拉扯著洞窟深處的某個龐然大物,不讓其掙脫。
這裡沒有任何聲音。連墳塚那邊的竊語和刮擦聲,在靠近這裡後都徹底消失了。隻有一種絕對的、吞噬一切的寂靜。空氣沉重得如同水銀,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就是……鎖龍井?
我站在井邊,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靈魂都在戰栗。那漆黑的井口,仿佛一張巨獸的嘴,等待著吞噬一切光明和生命。
師父在距離井口三丈遠的地方就停了下來,臉色蒼白,眼神裡充滿了敬畏和恐懼。他死死盯著那八條巨大的鎖鏈,尤其是其中一條看起來鏽蝕得格外嚴重、甚至出現了細微裂痕的鎖鏈,嘴唇哆嗦著:“果然……封印鬆動了……難怪……難怪它會提前異動……”
“它?”我茫然地問。
師父沒有回答,他猛地將桃木劍插在地上,快速從懷裡掏出幾張顏色深紫、靈氣逼人的符籙,口中念念有詞,手掐法訣,猛地將符籙打向那八條鎖鏈!
符籙化作數道紫光,分彆沒入鎖鏈之中。那八條巨大的鎖鏈猛地亮起一瞬黯淡的烏光,上麵斑駁的鏽跡仿佛活了過來般蠕動,發出了一陣極其輕微、卻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仿佛不堪重負的呻吟。井口那股恐怖的吸力似乎減弱了微不足道的一絲。
但師父的臉色絲毫沒有好轉,反而更加難看。他喘著氣,看向我,眼神複雜到了極點:“阿川,沒時間了。‘耳中人’乃極陰穢之邪,與這井下的……東西……氣息相引。封印鬆動,它的力量也在增強,封靈髓針至多再支撐一炷香!”
他指著那口恐怖的黑井:“唯一能徹底滅殺‘耳中人’而不傷你神魂的方法,就是借助井口溢出的、至純至陽的‘龍煞’之氣,灼燒滌蕩!但過程凶險萬分!你需要儘可能靠近井口,引一縷龍煞入耳!記住,隻能是一縷!多一分,你立刻魂飛魄散!少一分,則不足以滅殺那邪物!”
引……龍煞入耳?
我看著那深不見底、散發著無儘恐怖氣息的井口,隻覺得雙腿發軟。那所謂的“龍煞”之氣,僅僅是站在這裡,我就感覺自己的魂魄都要被凍僵、撕裂了!
“我……我該怎麼做?”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凝神!靜氣!抱元守一!”師父低喝道,“我會用‘引煞符’助你,但主要靠你自己!用你的意念,去感受,去引導!就像平日裡引導真氣一樣!記住,隻能是一縷!如同發絲!”
他將一張繪製著扭曲金色紋路的符籙拍在我的後心。一股暖流湧入體內,暫時驅散了一些周圍的寒意,但也讓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井口那毀滅性的氣息。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盤膝坐在冰冷的、刻滿符文的地麵上,麵對那口吞噬一切的黑井。閉上眼睛,努力排除內心的恐懼,嘗試著去感應。
世界再次變得寂靜。不,是另一種“喧鬨”。我“聽”到了井口深處,那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低沉而恐怖的咆哮與拉扯鎖鏈的轟鳴,雖然微弱,卻震得我神魂搖曳。我“看”到了井口彌漫著的、如同黑色火焰般跳躍翻滾的恐怖能量——那應該就是“龍煞”!
暴戾!毀滅!灼熱又冰冷!充滿了無儘的怨憤和瘋狂!
這真的是至陽至烈之氣?這分明是滅世的魔焰!
我小心翼翼地,嘗試著分出一絲微弱的精神力,如同伸出顫抖的手指,想要從那翻滾的黑色火焰中,擷取那麼一絲絲……
就在我的精神力即將觸碰到那龍煞的瞬間——
“嗬……!!”
一聲極其突兀的、僵硬而充滿死氣的低吼,猛地從我們來的方向響起!
師父臉色劇變,霍然轉頭!
隻見墳場石階的儘頭,一個身影正僵硬地、一步一頓地走來!
道袍破爛,沾滿泥汙,臉上毫無血色,雙眼之中,兩簇幽藍的鬼火,冰冷地燃燒著!
玄明師兄!
不!是銅鈴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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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竟然追到了這裡!怎麼可能?!
而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在它的身後,霧氣翻滾,一個接一個眼中燃著幽藍鬼火、步履僵硬的身影,正不斷地從石階上冒出來!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
百屍夜行!它們真的來了!是被古廟的銅鈴召喚,還是……被我耳朵裡的東西吸引?!
那銅鈴屍化的玄明師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僵直的手臂猛地抬起,直直地指向我!眼中的鬼火瘋狂跳動!
幾乎同時!
我耳後那枚封靈髓針,發出了不堪重負的、細微的“哢嚓”聲!
針身上那微弱的七彩流光急劇閃爍,仿佛風中殘燭!
一直被壓製著的“耳中人”,感受到了外界同源屍氣的刺激和井口龍煞的威脅,在這一刻,發動了最瘋狂的反撲!
一股冰冷、黏膩、充滿無儘惡毒和嘲弄的意念,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髓針的封鎖,狠狠地灌入我的腦髓深處!
“嘻……找到了……終於……等到了……”
不再是模糊的低語,而是清晰無比!就像是有人貼在我的耳膜上,用冰冷的舌尖舔舐著說話!
“多謝……你們……帶路……封印……該破了……”
“都……成為……一部分吧……”
轟——!!!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計劃,所有的恐懼,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變故徹底粉碎!
前有銅鈴屍群逼近,後有鎖龍井散發著毀滅氣息,而我的腦子裡,一個恐怖的邪物正在瘋狂尖笑!
師父目眥欲裂,猛地拔起桃木劍,擋在我身前,麵對洶湧而來的屍群,發出一聲絕望又決絕的怒吼:“孽畜!!!”
而那一刻,我眼睜睜看著,那衝在最前麵的、屍變的玄明師兄,它那燃燒著鬼火的冰冷眼睛,似乎極其詭異地……轉動了一下。
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帶上了一種……極其隱晦的、計謀得逞的……
嘲弄?
師父那聲絕望的怒吼如同炸雷,卻瞬間被蜂擁而至的屍潮那“嗬嗬”的怪響和僵硬腳步淹沒!
冰冷的死氣如同實質的潮水,撲麵而來!衝在最前麵的,正是眼中幽藍鬼火瘋狂跳躍、直直撲向我的玄明師兄——不,是那銅鈴屍!
師父須發皆張,手中桃木劍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芒,他不再試圖護住全身,而是如同磐石般死死釘在我與屍群之間,劍光舞成一團金色的旋風,最前麵的兩三具枯朽的屍體瞬間被淩厲的劍芒絞碎,汙黑的碎骨和腐肉四濺!
但太多了!後麵的屍體毫無恐懼,前仆後繼地湧上,僵硬的手臂如同密集的枯林,抓向金光!桃木劍上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師父的腳步被逼得一步步後退,每一次格擋都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的嘴角溢出了一絲鮮血。
“阿川!!”師父的吼聲在屍群的嘶吼中顯得微弱而扭曲,“引煞!快!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這!!”
引煞?在這屍群環伺、腦內邪物瘋狂尖笑的時刻?!
我渾身冰冷,幾乎要癱軟在地。那恐怖的屍臭幾乎讓我窒息,師兄那扭曲的、死灰色的麵孔就在眼前,它僵直的手指幾乎要觸碰到我的道袍!
而比外界屍群更恐怖的,是在我腦內炸開的、屬於“耳中人”的瘋狂意念!
“嘻嘻嘻……來了……都來了……多麼美妙的死亡……”
“老東西撐不住了……你看他流血了……多甜美的血味……”
“靠近點……再靠近點……讓那冰冷的懷抱擁抱你……融為一體……”
“鎖龍井……打開它……打開它你就解脫了……我們都解脫了……”
無數混亂的、惡毒的、誘惑的低語如同鋼針,瘋狂攢刺著我的意識海洋!它不再偽裝,徹底撕開了所有的掩飾,將其最本質的、渴望毀滅與瘋狂的惡意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更可怕的是,伴隨著它的尖嘯,一股冰冷刺骨、完全不屬於我的力量,正強行扭曲我的肢體!我的右臂不受控製地抬起,五指成爪,不是對著井口,而是猛地抓向自己的喉嚨!指甲狠狠摳進剛剛被血炬妖咬傷的皮肉中!
“呃啊!”劇痛讓我瞬間清醒了一瞬!
不能!絕不能讓它得逞!
我拚命掙紮,用儘全部意誌對抗著那股操控我的邪力,左手死死抓住右腕,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頭上青筋暴突!一場無聲而慘烈的爭奪,在我自己的身體裡展開!
脖頸的傷口再次崩裂,溫熱的血流淌下來,滴落在冰冷刻著符文的地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