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洞內,死寂無聲。
那普渡眾生的檀香,此刻聞來竟帶上了一絲腐朽的寒意。
觀音菩薩高坐蓮台,亙古慈悲的玉容之上,仿佛被一層化不開的劫灰所籠罩。
盟友?
對抗佛門?
這兩個詞,不是針,不是刀,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理”,粗暴地衝進了她圓融無漏的佛心世界,讓那片清淨祥和的淨土,生出了違逆的雜草。
西行取經,乃天道欽定,玄門讓步,是佛門大興於南瞻部洲的萬古根基。
那是一條早已鋪就好的功德金光大道。
九九八十一難,是量劫,亦是階梯。
就連那隻桀驁的猴子,他何時揮棒,何時被擒,何時絕望,何時皈依,都本該是天命劇本上,一行行寫好的注腳。
可現在,寫劇本的人,似乎想親自下場,將這卷天書撕得粉碎。
本該是棋子的孫悟空,此刻卻成了大唐人皇的“護國齊天大聖”,成了對抗佛門的妖族盟友。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菩薩……”
跪伏在地的珈藍神將,其神體之上綻放的佛光正明滅不定,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他不敢抬頭,隻覺得整個紫竹林,億萬生靈的禪唱都已消失,隻剩下一種源自菩薩神魂深處的、足以凍結時空的恐怖寧靜。
觀音緩緩闔上雙眼。
她座下淨瓶中,那截取自先天靈根、萬劫不磨的楊柳枝,竟在此刻劇烈地顫抖起來,枝葉上那一點甘露悄然滑落,卻未化作生機,而是在半空中就蒸發成了一縷混沌之氣。
佛心,已亂。
她再度嘗試推演天機。
神念如潮,跨越無儘時空,探向那條本該貫穿西牛賀洲的因果之線。
然而,迎接她的,不是熟悉的命運軌跡,而是一片浩瀚無垠的玄黃。
那氣息,是皇者的威嚴,是社稷的厚重,是億萬生民香火願力凝聚而成的紅塵壁壘。
它不攻擊,不防禦,隻是存在於那裡,便將一切天機、一切因果,儘數同化、吞噬。
她的神念,就像一滴水落入了滾燙的鐵水之中,瞬間被蒸發得無影無蹤。
那隻猴子,那顆最關鍵的棋子,被一隻無形的人間巨手,從天道棋盤上硬生生摘了出去。
然後,以一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姿態,落回了棋盤,卻站在了她的對立麵。
“李……道……興……”
觀音的唇間,第一次擠出了這個凡人的名字,每個字都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煩躁。
金山寺前,那場可笑的“大孝”之辯,根本就是幌子!
那個看似紈絝荒唐的中山王,他從一開始圖謀的,就不是什麼三年延期,而是西行之路的“法理”歸屬!
他用陽謀,將一場佛門內部的功德轉劫,變成了一場人族皇權對佛門神權的巡視與勘察!
好一個釜底抽薪!
“惠岸。”
觀音再度開口,聲音裡再無慈悲,隻剩下了剝離一切情感的冰冷。
“弟子在!”
木吒的元神本能地一顫。
“你,親自去西牛賀洲。”觀音的雙眸豁然睜開,那眼底曾倒映著三界六道芸芸眾生的悲憫,此刻隻剩下一種純粹的、決絕的殺伐之意。
“找到孫悟空,告他,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若他執迷不悟……”
她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給那猴子宣判最後的命運。
“便叫萬妖盟那些孽畜知曉,逆天而行者,下場唯有形神俱滅,真靈不存!”
話音未落,她又補充了一句,那聲音裡透出一股深可見骨的疲倦。
“再傳我法旨,遍告西行沿途所有伽藍、羅漢、護法金剛。”
“自今日起,所有劫難,不必再遵從舊例。”
“這不是考驗。”
“是清洗!”
“是!”
惠岸行者躬身領命,他知道,菩薩這句話,意味著西行之路將從一場心照不宣的戲劇,徹底變成一片血與火的真實戰場。
他不敢有絲毫耽擱,身化流光,破空而去。
惠岸走後,觀音依舊端坐,周身那億萬道佛光卻如風中燭火般劇烈搖曳,映照出她內心的滔天巨浪。
她緩緩抬起玉手,一道凝練到極致的金色佛光自掌心飛出,洞穿虛空,徑直射向遙遠的靈山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