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乍破。
會昌寺門前,已是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
望江樓一夜驚雷,中山親王李道興與高僧辯機的“佛法之爭”,已成長安城頭號談資。
無數百姓堵在此處,伸長了脖子,就為看這出大戲如何收場。
會昌寺那位身寬體胖的住持,自昨日聽聞噩耗,當場“病倒”,此刻正鎖在禪房裡“靜養”,寺中萬事,皆由辯機一人決斷。
辰時。
寺廟那兩扇沉重的朱紅大門,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中,向內緩緩洞開。
辯機走了出來。
他依舊穿著那身月白僧袍,人卻已非昨日之人。
僅僅一夜,這位曾寶相莊嚴的高僧便已形銷骨立,眼窩深陷,麵如金紙。
唯獨那雙眼睛,燃著兩簇獻祭般的火焰,灼灼懾人。
他無視山門外鼎沸的人聲,一步步登上昨日李道興所築的高台,盤膝坐下。
整個廣場,霎時鴉雀無聲。
萬千目光,儘數彙於他一人之身。
辯機從懷中,顫抖著掏出一卷寫滿血字的宣紙。
他張開口,一道嘶啞如泣的聲音,響徹全場。
“罪僧辯機,叩首我佛如來!”
“弟子蒙昧!多年來身陷紅塵泥沼,竟不自知!錯將金玉滿堂作功德,誤把香火鼎盛當修行!”
“昨日,幸得親王殿下當頭棒喝,字字如獅吼,聲聲似雷音,弟子方才幡然醒悟!”
“原來,財貨是刮骨鋼刀!奢華是噬魂毒藥!我等日日口誦清淨,身卻墮在無邊汙穢之中!罪過!大罪過啊!”
那聲音裡的悔恨與痛苦,仿佛一柄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台下百姓麵麵相覷,竊竊私語。
這是……什麼路數?
辯機大師,在自我審判?
辯機對台下的反應恍若未聞,他猛然起身,將手中的懺悔血書高舉過頂。
“我佛慈悲!弟子今日,願效仿先賢,舍儘萬貫家財,以證向佛之赤誠!”
“弟子在此立誓!從今往後,會昌寺上下,皆恪守苦行,與一切浮華奢靡,徹底割裂!”
話音未落,他驟然轉身,朝著寺內發出一聲杜鵑啼血般的呐喊。
“諸位師兄弟,還不速速與我一同,斬斷塵緣,共證菩提!”
寺門深處,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回應。
緊接著,一隊隊僧人自寺內魚貫而出。
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與辯機如出一轍的,那種狂熱到決絕的神情。
他們手中,搬著、抬著、扛著——
鑲金嵌玉的佛龕!
錦緞織就的華幡!
紫銅精鑄的香爐!
甚至……還有幾尊小兒臂粗,純金打造的佛像!
這些尋常百姓三輩子都見不到的奇珍異寶,此刻卻被他們像丟垃圾一樣,隨意地搬了出來。
最駭人的,是最後那十幾名壯碩僧人合力抬出的幾口巨箱。
功德箱!
箱子早已滿溢,無數金銀銅錢從縫隙中滾落,在晨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僧人們麵無表情,將這些象征著財富與欲望的物品,儘數堆積在廣場中央,轉瞬便成了一座金光閃閃的小山。
台下的百姓,已然徹底看傻了。
他們……要乾什麼?
在萬眾矚目之下,辯機走下高台。
“佛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今日,我等便要親手擊碎這夢幻泡影,換一顆清淨無塵的琉璃佛心!”
說罷,他當眾宣布,會將昌寺積攢的所有財物,包括那座金銀小山,全部清點造冊,儘數捐獻給朝廷國庫,分文不留!
整個廣場,死寂。
針落可聞。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堪稱瘋魔的一幕,震得魂飛魄散。
短暫的死寂之後,人群中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喧嘩!
“瘋了!這群和尚全都瘋了!”
“我的老天爺!那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說捐就捐了?”
“這……這他娘的才是真高僧!視金錢如糞土啊!”
“沒錯!跟會昌寺一比,其他廟裡那些就知道收香火錢的禿驢,算個什麼東西!”
百姓的情緒,從驚駭,迅速轉為一種混雜著敬佩與狂熱的崇拜。
他們不懂佛法。
但他們看得懂,什麼是真修行,什麼是假慈悲!
不遠處的酒樓二樓,雅間之內。
李道興將杯中殘茶飲儘,指尖在溫熱的杯壁上輕輕一點,唇角勾起一抹徹骨的寒意。
釜底抽薪。
釜,是佛門千年不變的斂財之道。
薪,是萬千信徒虔誠的供奉之心。
今日這把火,名為懺悔,實為誅心。
他不僅斷了會昌寺的財路,更是要將“供奉香火”這件事,從根子上徹底汙名化。
誰還會給一個把錢財視為糞土的寺廟捐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