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光陰，在濟世堂後堂搖曳的星火與彌漫的草藥氣息中悄然流逝。
蘇念盤膝坐在燈陣外圍稍遠的一張蒲團上，雙目微闔，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如同星光般流淌的微芒。淬厄星力在他乾涸的經脈中重新彙聚、流轉，滋養著受創的臟腑，撫平強行爆發留下的暗傷。雖然距離巔峰狀態還遠，但那股虛弱無力的感覺已大大減輕，蒼白的臉色也恢複了幾分紅潤。內視之下，枯竭的丹田氣海如同久旱逢甘霖，重新積蓄起涓涓細流，雖然細微，卻蘊含著勃勃生機。
在他對麵不遠處，便是那由五十六盞燈火構成的龐大七星續命燈陣。七盞主燈的金色火焰依舊穩定跳躍，外圍四十九盞輔燈的暖黃光芒連成星河。鐘浩然靜靜躺在陣眼中心，星輝與燈火交織的光幕溫柔地覆蓋著他。他的臉色不再像最初那樣死灰，呼吸也平穩悠長了許多，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安眠。然而，那緊閉的雙眼，斷裂扭曲的手腕，以及身上被繃帶包裹、依舊隱隱透出青黑氣息的傷口，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他遭受的重創和魂魄的沉屙。他依舊徘徊在生死邊緣，七星燈陣如同最精密的維生裝置，強行維係著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不熄。
劉雯搬了張小凳子，就坐在燈陣邊緣，離鐘浩然最近的地方。她手裡拿著一塊溫熱的濕毛巾，小心翼翼地避開他身上的銀針和傷口，輕輕擦拭著他臉頰和頸部的皮膚。她的動作輕柔得近乎虔誠，眼神專注而溫柔，仿佛在嗬護一件稀世珍寶。每當目光觸及他斷裂的手腕或是蒼白的唇色，她眼中總會掠過深切的痛楚。偶爾，她會停下動作，隻是呆呆地望著他安靜的睡顏，思緒飄飛。
想起那晚天台之上，他渾身浴血卻依舊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想起他口中噴湧鮮血卻仍死死盯著王強的眼神；想起他最後那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巨大的心疼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然而，在這心疼深處，又悄然滋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甜蜜。他豁出性命，隻為護她周全。這份情意，沉重得讓她心顫，也溫暖得足以驅散所有的恐懼。隻是…當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一旁叼著煙、眼神有些飄忽的邋遢道士時，那晚他關於“至陰之物”的驚世駭俗之言便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女子初夜元陰之力…劉雯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雲，如同染上了最豔麗的晚霞。她慌忙低下頭，假裝專注地擦拭，心卻怦怦直跳，幾乎要跳出胸腔。羞恥、茫然、擔憂，還有一絲對未來的隱隱期待和恐懼，複雜地交織在一起。
“咳…”一聲刻意的咳嗽打破了後堂的寧靜。
邋遢道士不知何時已經掐滅了煙頭，正端著一個破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水，喉結上下滾動，發出滿足的歎息。他用袖子隨意抹了把嘴邊的水漬，油膩的道袍袖子又添了一道深色的水痕。他踱步到蘇念身邊，用腳尖不輕不重地踢了踢蒲團邊緣。
“喂，小子，彆裝深沉了。知道你恢複得差不多了。”邋遢道士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連續五日主持七星燈陣，即使對他而言，消耗也是巨大的。
蘇念緩緩睜開眼，眸中星光流轉，隨即內斂，恢複深邃平靜。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傳來一陣輕微的劈啪聲。
“道長。”蘇念微微頷首，表示自己狀態尚可。
“嗯，”邋遢道士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點點頭，“恢複得還行，比老道我預想的快一點。看來你那淬厄星力，在療傷續命上也有點門道。”他話鋒一轉，神色變得正經起來，“既然恢複了些力氣，就得想想正事了。你這趟去重慶酆都，目標明確——找彼岸花，順便把陸衍那小子要的定星盤也摸回來。但肉身入陰間，可不是你境界到了，知道鬼門在哪兒，就能一頭莽進去的。”
蘇念神色一凜：“請道長指點。”
邋遢道士又習慣性地想去摸煙，手伸到一半，看了看地上搖曳的燈火，又縮了回來，似乎怕煙氣驚擾了陣法。他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剛才那口水。
“小子，我問你，”他背著手，踱了兩步，“咱們華夏傳統，祭奠先人，清明寒食，中元鬼節，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什麼？”
蘇念一愣，不明白這跟去酆都有什麼關係，但還是回答道：“燒紙錢？焚香禱告？”
“對嘍！燒紙錢！”邋遢道士一拍大腿，聲音拔高了幾分，引得燈陣旁的劉雯都詫異地看了過來，“但這紙錢，可不是街邊隨便哪個紙紮鋪子糊弄出來的那些花花綠綠的玩意兒！那些玩意兒，在下麵，連擦屁股都嫌硬！燒了也是白燒，糊弄鬼呢！”
他臉上露出一種近乎鄙夷的表情，仿佛在說那些粗製濫造的紙錢是對陰司的侮辱。
“真正的、能在陰間流通、被陰司官方認可的‘冥幣’、‘元寶’，”邋遢道士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神秘感，“那是有講究的！必須是由特定的、得到陰間‘授權’的機構或匠人製作。這種紙錢，從選材特殊的陰屬性植物纖維）、到紙張製作需吸收月華或特定地脈陰氣）、再到印刷圖案蘊含溝通幽冥的符文），每一個環節都蘊含玄機！最關鍵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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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虛點了一下，仿佛在按下一個無形的印章。
“必須蓋上陰間授予的法印！這法印，是陰司衙門在陽間認可的‘防偽標識’，是通行陰陽的憑證！隻有蓋了這種法印的紙錢，燒下去，才能被陰間的‘銀行’接收，轉化為陰魂可以使用的‘財富’，才能真正起到‘通靈’、‘通神’的作用！否則，就是一堆廢紙灰燼！”
蘇念聽得眉頭微蹙，他隱約明白了邋遢道士的意思，但還是有些不解：“道長，這紙錢…跟我要肉身入酆都鬼門，有何關聯？”
“關聯大了去了！”邋遢道士翻了個白眼，似乎在嫌棄蘇念不開竅，“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你以為這是瞎編的？這他娘的在陰間，是有實打實依據的！”
他深吸一口氣，渾濁的眼中閃爍著精光，開始講述一個更深層的、關於鬼門關的隱秘：
“酆都鬼門，陰陽交彙之地，豈是那麼好進的？你以為找到地方，邁開腿就能跨過去？天真！”邋遢道士嗤笑一聲，“酆都大帝執掌幽冥，統禦萬鬼，最重陰陽秩序。為了防止陽間活人隨意闖入，擾亂陰司，也為了防止陰魂厲鬼輕易逃逸，禍亂陽間，大帝在鬼門之前，設下了一道極其嚴苛的考驗——推磨！”
“推磨？”蘇念和林晚都露出疑惑之色，連劉雯也暫時忘卻了羞澀，好奇地望過來。
“沒錯，就是字麵意思的推磨！”邋遢道士神色凝重，用手比劃著，“在通往真正鬼門的那條陰陽路上，矗立著一尊巨大無比、非金非石、沉重得難以想象的石磨！這石磨，名為‘孽債磨’或‘因果磨’。它的存在，隻有一個目的——磨滅闖入者身上糾纏的因果業力與生前孽債！”
“俗語說‘人死債消’，指的就是魂魄進入陰間，過往恩怨情仇、因果業報，皆在輪回法則下清算、勾銷。但對於活人想要肉身進入陰間，這條法則就不適用了。你一個活生生的人，帶著滿身的陽氣、因果、業力、甚至未了的恩怨情仇闖入陰司，就如同往一潭死水裡投入燒紅的烙鐵，會引發陰陽秩序的劇烈動蕩！這石磨，就是酆都大帝設下的過濾器，也是保護陰陽兩界的屏障！”
邋遢道士的語氣帶著深深的敬畏：“相傳，那石磨沉重無比，非人力所能推動！其材質特殊，能感應推磨者身上背負的因果業力。業力越重，罪孽越深，石磨就越沉重！想要推動它，不僅需要沛然莫禦的力量，更需要純淨的願力或龐大的陰德之氣去抵消、去‘潤滑’那沉重的因果孽債！否則，任你修為通天，也休想撼動分毫！”
“而這，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真相！”邋遢道士的聲音斬釘截鐵，“這裡的‘錢’，指的不是陽間的金銀財寶，而是蓋有陰司法印、蘊含溝通幽冥之力、能在陰間真正流通的‘陰錢’！這裡的‘鬼’，指的也不是尋常陰魂，而是…”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無比深邃：
“而是鎮守在鬼門之前，負責看守石磨、審判闖入者資格的兩位上古門神——神荼su）！”
“神荼鬱壘？”蘇念瞳孔一縮，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在古籍傳說中，這兩位正是最早的門神形象，桃符的起源便與他們有關！
“正是！”邋遢道士重重點頭，“這兩位尊神，並非後世貼在門板上的畫像那般簡單。他們是受酆都大帝敕封，以真身鎮守酆都鬼門陰陽路的古老神隻！神荼手持金色戰戟，威嚴剛猛，主掌‘審察’之責，能一眼看穿闖入者魂魄的善惡因果；鬱壘則執掌那巨大的‘孽債磨’，負責執行‘推磨’的考驗，同時手持縛鬼索，負責緝拿那些企圖強闖或未能通過考驗的魂魄。”
“想要肉身通過鬼門，踏上陰陽路，就必須先獲得神荼的‘審視’認可確認你非十惡不赦、擾亂陰陽之輩），然後，就要麵對鬱壘執掌的‘孽債磨’考驗！這時，你身上攜帶的、蓋有陰司法印的‘陰錢’就至關重要了！”
邋遢道士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在揭示古老的規則：
“這些蘊含幽冥之力的陰錢，可以‘賄賂’或者說，等價交換）給鎮守的門神。神荼鬱壘收取這些陰錢，並非為了私利，而是將這些陰錢投入石磨之中！當蘊含純淨願力燒紙錢者的虔誠祈願）和陰德之氣製作陰錢時吸收的特定能量）的陰錢被投入石磨，就能暫時‘抵消’一部分推磨者身上的因果孽債，如同給沉重的石磨注入了‘潤滑油’，使其變得相對‘輕’一些，讓推磨者有推動的可能！”
“推磨的圈數，與你身上的業力深淺直接相關。業力輕者，或許隻需象征性地推動一圈；業力深重、因果糾纏複雜者，可能需要在石磨道上耗儘一生壽元也推不完！而推動石磨的過程，本身也是一種對魂魄和意誌的極致煎熬，它會具現化你此生最深的執念、最痛的悔恨、最重的罪孽，一遍遍在你眼前、在你心中碾磨！很多試圖強闖者，不是被石磨的重量壓垮，就是在推磨的過程中被自己的心魔徹底吞噬、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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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遢道士看著蘇念，眼神無比嚴肅：“所以，小子，明白了嗎？你想肉身入酆都，找到鬼門隻是第一步。第二步，也是最凶險的一步，就是如何通過神荼鬱壘把守的石磨考驗！沒有足夠的、真正的‘陰錢’作為‘敲門磚’和‘潤滑劑’，你連推動石磨的資格都沒有，更彆說踏入鬼門了！強闖？那兩位上古門神的力量，捏死現在的你，不比捏死一隻螞蟻難多少！”
蘇念聽得心潮起伏，後背隱隱發涼。肉身入陰間已是聞所未聞的凶險，沒想到在鬼門之前，還有如此恐怖而嚴苛的考驗！神荼鬱壘，孽債石磨，因果業力…這一切都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
“所以，”邋遢道士最後總結道，目光投向蘇念，“你這趟去重慶，在尋找鬼門之前，必須先去一個地方，找一個人。”
“誰？”蘇念立刻追問。
“一個真正懂得製作陰間授權‘陰錢’的老匠人。”邋遢道士眼中閃過一絲追憶，“他叫‘老莫’，在重慶一帶的‘陰行’裡，是個傳奇人物，也是少數幾個還掌握著古法、並且能得到陰司‘默許’製作蓋印陰錢的人。他做的陰錢，是真正能在下麵流通的硬通貨。”
邋遢道士從他那油膩的布包裡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邊緣都磨毛了的黃紙條，上麵用朱砂歪歪扭扭畫著一個極其複雜的符文，隱約像是一枚抽象的銅錢形狀，中間有個模糊的印記。
“拿著這個，”他把紙條塞給蘇念，“這是老莫當年欠我一個人情的憑證。你帶著這個去找他，把情況跟他說清楚。能不能從他那裡弄到足夠分量、足夠‘硬’的陰錢，就看你的本事和造化了。記住，見到他，客氣點，那老家夥脾氣怪得很，但手藝…絕對是這個！”他豎起了大拇指。
蘇念鄭重地接過那張看似破舊卻可能關乎生死的黃符紙，入手竟感覺一絲微弱的陰涼氣息。他看著地上燈陣中生死未卜的摯友，又想到酆都鬼門前那沉重無比的石磨和威嚴的門神，眼神中的凝重化為了無比的堅定。
“我明白了，道長。我會找到他，拿到陰錢。”蘇念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肉身入酆都，鬼門石磨阻。神荼鬱壘鎮，陰錢叩關途。這趟九死一生的旅程，在準備階段，便已充滿了未知與凶險。而那位脾氣古怪的“老莫”，便是蘇念通往陰間路上的第一個關鍵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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