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璧山客運站出發,時間已近黃昏。帶著星兒搭上那輛熟悉又破舊的中巴車,發動機發出老牛般的喘息,在蜿蜒曲折、被歲月磨得光滑的山道上顛簸前行。
一個半小時的搖晃,窗外是越來越深、越來越靜的綠意。到達鄉鎮後,人煙稀少的街道映照了這個時代的現實。接下來是二十分鐘左右的步行,抱著還沒半夢半醒的星兒,朝著山間走去。
當熟悉的、如同巨大葫蘆嘴的山坳口出現在視野儘頭,一棵虯枝盤結、冠蓋如雲的老樟樹如同沉默的哨兵矗立在那裡時,歸鄉的實感才真正撞入胸膛。
人還沒到,他就看見了樹下的那個身影。
奶奶。
她似乎又矮小了一些,背微微佝僂著,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藏青色斜襟布衫,灰白的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一絲不苟的小髻。
她就那麼站著,像一株被山風吹刮了無數年、卻依舊堅韌挺立的慈竹。
夕陽的金輝給她瘦削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邊。
淨塵高階的視野下,奶奶身上的業力纖毫畢現。沒有城市裡常見的駁雜與沉重,隻有一層極其稀薄、近乎透明的淺金色光暈,如同最純淨的初生陽光,溫柔地籠罩著她。
那是長年累月、毫無雜念的善意、包容和日複一日虔誠的等待沉澱下來的顏色,是這片土地最珍貴的饋贈。
這淺金如此純粹,甚至讓她周圍一小圈空氣都顯得格外清新。
車停穩,車門“哐當”一聲打開。
“樂樂!”奶奶的聲音帶著山裡人特有的敞亮,穿透暮色傳來。她竟小跑著迎了上來,腳步有些蹣跚,但急切又歡喜。
過來後,她的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他身邊的星兒,枯瘦卻異常溫暖的手伸過來,帶著山風與陽光的氣息,輕輕撫上星兒的臉頰。
星兒身體一僵,小動物般警惕的本能讓她下意識地想躲開這陌生的觸碰。但她抬頭,撞進奶奶那雙盛滿純粹喜悅和慈愛的渾濁眼眸裡,那裡麵沒有一絲雜質,隻有暖融融的光。
她小小的身體停住了,甚至微微向前傾了傾,任由那粗糙、布滿歲月刻痕的手指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撫過她細嫩的臉蛋。
“哎喲,這女娃娃,真俊!像年畫裡的娃娃!”奶奶的皺紋都笑開了花,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激動和愛憐。
星兒看著眼前這個滿臉溝壑卻笑容溫暖的老人,小嘴囁嚅了一下,仿佛在積攢勇氣,終於,一個生澀卻清晰的音節從她口中吐出:
“奶…奶。”
聲音不大,卻像一塊投入古井的石子。
奶奶撫摸著星兒臉頰的手猛地頓住了。渾濁的眼睛瞬間睜大,裡麵像是有星光猝然點亮,隨即,大顆大顆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湧了出來,迅速充盈了她眼角的每一道溝壑,順著深刻的皺紋滾落下來。
她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哽咽,另一隻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仿佛要把所有的思念、擔憂和此刻巨大的喜悅都傳遞給他。
“好…好孩子!乖孫女兒!”她哽咽著,一把將還有些懵懂的星兒緊緊摟進懷裡,用下巴蹭著她柔軟的頭發。那層純淨的淺金色願力似乎更明亮了一些,溫柔地包裹住星兒。
他的眼眶也陣陣發熱,輕輕拍著奶奶瘦削的背,遲鈍的心感受著這遲來的、卻無比踏實的團圓。夕陽將他們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老樟樹粗糙的樹乾上,融在了一起。
回到位於“大葫蘆肚子”中央的家,老舊的土坯瓦房,院牆由山石壘砌,爬滿了碧綠的藤蔓。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柴火、泥土和曬乾草藥的溫暖氣息撲麵而來。
奶奶早已把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火塘裡柴火劈啪作響,吊著的鐵鍋裡燉著臘肉和山筍,濃鬱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堂屋。
星兒對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充滿了好奇和一點點怯意,緊緊挨著他。
奶奶變戲法似的拿出幾塊自己曬的紅薯乾和炒得噴香的南瓜子塞到她手裡,又忙不迭地去張羅熱水。看著星兒小口小口咬著紅薯乾,眼睛因為新奇而亮晶晶的樣子,奶奶臉上的笑容就沒停過。
夜幕降臨,山村的夜是真正的黑,也是真正的靜。隻有偶爾幾聲犬吠、蟲鳴和風吹過竹林、桃林的沙沙聲。
星兒在奶奶鋪好的、散發著陽光味道的乾淨被褥裡沉沉睡去,小臉上是全然放鬆的安寧。
萬一樂卻沒有睡意,站在院中,仰望滿天璀璨的星河。淨塵高階的感知如同無形的潮水,溫柔地鋪展開去,瞬間覆蓋了整個葫蘆形的山村,甚至蔓延到更遠的山坡、水庫。
這感知比初階時依靠肉眼,中階時覆蓋一縣之地要清晰、細膩太多,如同從模糊的黑白照片切換到了高清全息影像。
山村的業力圖景在“視野”中徐徐展開,並不濃烈,卻像一層蒙塵的蛛網,無聲地纏繞著這裡的生靈。
村東頭的王婆婆,兒子兒媳長年在外打工,隻有過年才回來幾天。她獨自守著空蕩蕩的老屋,身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灰黑絕望,像秋日裡將熄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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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對晚景的憂慮,對遠離子女的孤獨,日複一日無聲的歎息堆積而成。她養的那條老黃狗,趴在她腳邊,忠誠的陪伴中也帶著一絲被遺忘的淺白驚惶。
水庫邊住著的李木匠,老伴前年走了,兒子在城裡安了家,很少回來。他身上纏繞著深沉的灰黑,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絕望。
一個人常常坐在水邊,望著水麵發呆,墨綠的偏執在他心中根深蒂固——那是無法釋懷的喪偶之痛,固執地將自己囚禁在過去的回憶裡。
還有幾戶留守兒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