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怔忡間,隻見那女孩忽然抬起頭,目光越過蘇軍,直直看向江妄站立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
她沒說話,隻是用樹枝在地上快速畫了個符號——
那是小時候江影總在他手背上畫的記號,像個歪歪扭扭的“影”字,最後一筆卻拖得很長,指向蘇軍腳下的影子。
下一秒,夢境像被打碎的玻璃,驟然消散。
江妄猛地睜開眼,回到當鋪的黑木桌前。無名指的斷戒燙得驚人,那“影”字的形狀仿佛刻在了戒麵上。
他忽然明白了——妹妹不是在蘇軍的夢裡,而是借著這孩子的夢,給了他一個線索。
那個符號,那個指向影子的動作……或許,蘇軍典當的影子裡,藏著連永夜當鋪都不會說透的東西。
而那東西,或許與江影當年的“離世”,有著某種隱秘的關聯。
他重新拿起那份契約,指尖在“蘇軍”二字上停頓良久,眸色愈發深沉。這樁看似尋常的典當,恐怕沒那麼簡單………
蘇軍突然醒來,猛地睜開眼,窗外的月光像一層薄紗鋪在地上,他的腳邊依然空空蕩蕩,連一絲暗影都沒有。
可夢裡那個梳羊角辮的女孩的話,像落在心湖的石子,蕩開一圈圈漣漪——“影子是用來記住光的”。
他摸了摸胸口,那裡還殘留著夢裡與影子掌心相貼的暖意。
原來娘要的從來不是模糊的光明,是能清清楚楚看見他的每一個瞬間:看見他追著蝴蝶跑時,影子在田埂上跌跌撞撞;
看見他趴在炕桌上寫字時,影子被油燈拉得老長;看見他長大成人後,影子像爹當年那樣,能為她撐起一片天。
那些被影子悄悄記下的時光,才是娘最想抓住的暖。
他翻身坐起,摸黑穿上鞋,赤腳踩在冰涼的地上。
院子裡靜悄悄的,石磨盤上還留著爹以前推磨時磨出的淺痕,盤沿上搭著的葫蘆瓢,是爹親手劈的,把手上的包漿被摸得發亮。
他走到雞窩旁,看見木柵欄上纏著幾縷乾草——那是那年冬天,他和爹一起給雞窩擋風時紮的,爹的大手握著他的小手,把乾草纏得緊緊的。
院門外的石板路泛著青白的光,他一步步走向村頭的老槐樹。
樹乾上,歪歪扭扭的刻痕從齊膝高一直延伸到胸口,那是每年爹幫他刻下的身高記號。
最下麵那道,旁邊還畫著個小圓圈,是他三歲時,爹抱著他,他非要自己刻,結果手抖得畫了個圈。
月光穿過枝椏,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卻沒有屬於他的那團黑影。
他伸手去夠最低的枝椏,指尖觸到粗糙的樹皮,突然想起七歲那年,爹把他舉過頭頂,讓他夠樹頂的槐米。
那時風一吹,兩人的影子交疊在地上,像棵長了兩個樹乾的老樹,他咯咯地笑,爹的笑聲比風聲還響。
“爹的影子是座山,我的影子是山根下的小苗。”他那時奶聲奶氣地說,爹笑得把他摟得更緊,下巴抵著他的發頂,癢癢的。
可現在,山倒了,小苗連影子都沒了。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蘇軍蹲下身,手指在地上劃著自己的輪廓,想畫出一個影子來。
泥土冰涼,指尖的溫度留不住,劃完就散了,像握不住的時光。
他忽然捂住臉,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於衝破喉嚨,像被雨水打濕的風箏線,脆弱得一扯就斷,混著夜風飄向遠處。
這時,身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是母親秀蓮………
她沒開燈,就那麼站在月光裡,眼睛裡映著星子,卻空茫茫的——她看得見月光灑在地上的銀輝,看得見老槐樹婆娑的樹影………
卻看不見自己的兒子此刻正蜷縮成一團,像片被風吹落的葉子,抖得厲害。
“軍軍。”她走過來,輕輕摸著他的頭,掌心的溫度帶著熟悉的粗糙,“娘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你爹了。”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夢見他扛著鋤頭從田裡回來,褲腳沾著泥,看見我就笑,說:‘秀蓮,你看軍軍在槐樹下睡著了,影子都跟著打盹呢’。”
蘇軍的哭聲頓了頓,聽著娘繼續說:“我還夢見那年你發燒,他背著你往鎮上跑,雨把兩人的影子泡得軟塌塌的,他卻把你的影子往自己影子裡裹,怕你著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