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客廳的燈亮著，星星的書包被媽媽放在玄關，上麵還掛著演出時戴的星星發卡。
她沒像往常那樣跑去看動畫片，而是徑直走進自己房間，爬上椅子，趴在書桌上。
林啟明推開門時，“星星，爸爸回來了。”他放輕聲音，像怕驚擾了什麼，皮鞋在地板上蹭出很輕的聲響。
林啟明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看著女兒緊閉的房門，聽著裡麵傳來的蠟筆劃過紙張的聲音。
星星沒有回應，手裡的紅色蠟筆在紙上用力塗抹，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發泄所有的不開心。
林啟明開門走過去，聞到了淡淡的蠟筆味。星星的背影小小的，肩膀繃得很緊，像塊拉滿了的弓。
看見畫紙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圓圓的腦袋，身上畫著件夾克他認出那是自己常穿的那件），最顯眼的是嘴巴，用黑色蠟筆畫得又大又圓，像個黑洞。
而在小人的胸口，星星用紅色蠟筆狠狠地畫了個叉，顏料塗得太厚，在紙上積成了小疙瘩，有些地方甚至被筆尖戳破了，露出下麵的白色纖維。
“星星，幼兒園表演……”他想解釋，喉嚨裡像堵著團棉花，“爸爸今天真的是因為……”
話沒說完，星星突然轉過身。她的眼睛紅紅的，睫毛上還掛著沒擦乾的淚珠，像沾了露水的草葉。
“老師說，說謊的都是壞人。”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媽媽也說，不能騙人。爸爸為什麼總是騙人？”
林啟明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過氣。
他蹲下來，視線和女兒齊平，想摸摸她的頭——就像以前無數次那樣，在她摔倒時，在她被小朋友欺負時，在她睡前聽故事時。
可他的手剛伸過去，星星就像被燙到似的往後縮，小小的身子退到牆角，後背抵著冰冷的牆壁，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團。
“彆…碰…我！”她尖叫起來，聲音裡充滿了恐懼和厭惡，“騙子的手是臟的！會弄臟我的！”
她的小手指著門口，“你出去吧，我不想看見騙子。”
林啟明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發抖。他看著女兒眼裡的陌生和抗拒，那眼神像把冰錐，狠狠紮進他的心臟。
他突然想起星星剛上幼兒園那年，自己第一次騙她——說好了帶她去公園喂鴿子，結果臨時被廠裡的事絆住，回來時星星抱著鴿子玩偶在沙發上等他，眼睛都熬紅了。
那天他哄了好久，把她抱在懷裡說“爸爸錯了，下次一定去”，星星在他懷裡蹭了蹭，奶聲奶氣地說“爸爸下次不許騙我哦”。
他又想起上周，星星舉著幼兒園的邀請函，上麵用拚音寫著“請爸爸來看我的表演”。
他當時正在改積木圖紙，隨口就說“好的，爸爸一定去”，甚至沒看清楚邀請函上的日期。
直到今天中午，模具突然出了問題，車間主任在電話裡喊“林哥，這批貨要是趕不出來，咱們就得賠違約金”，他才猛地想起前二天星星來工廠跟他說表演的事。
那時他站在車間裡，聽著機器的轟鳴聲，心裡有個聲音說“去吧，星星在等你”。
可另一個聲音卻更響：“廠裡幾百號人等著吃飯，不能功虧一簣。”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留在廠裡。在調試模具時，他的手指被燙了個水泡，卻沒覺得疼，隻是反複看著手機裡星星的照片——那是她穿著舞蹈裙的樣子，笑得像顆小太陽。
他安慰自己：等忙完這陣，帶她去最好的遊樂園，坐最漂亮的旋轉木馬，買最大的，她一定會原諒自己的。
可現在，看著牆角那個拒絕和他有任何接觸的小身影，他才明白，有些傷害不是能彌補的。
星星的世界很小，小到隻能裝下爸爸媽媽和幾塊積木；
星星的世界又很認真，認真到“拉鉤上吊”就必須算數，認真到“爸爸說會來”就一定會眼巴巴地等。
而他，卻一次次用“忙”“下次”“對不起”，把女兒心裡那點信任，磨得越來越薄，直到今天，徹底碎了……而且碎了一地。
“星星，爸爸知道錯了。”他的聲音哽咽了，蹲在地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爸爸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騙你了。
你想去遊樂園，我們明天就去；你想搭積木，爸爸今晚就陪你搭到天亮……”
“我…不…要…。”星星打斷他，把臉埋在膝蓋裡，聲音悶悶的，“爸爸的保證都是假的，就像是飄在空中的蒲公英，看得見卻抓不著。
”她頓了頓，突然抬起頭，眼睛裡沒有淚了，隻剩下一片冰冷的失望，“媽媽說，騙子的話不能信，就像不能相信狐狸說會照顧小雞。”
客廳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走，每一聲都像敲在他心上。
他突然想起自己辦公室裡那些自動褪色的承諾書，那些“周三陪星星”“周日去遊樂園”的字跡，褪得比誰都快。
他以前覺得這是種“魔法”，等完成了承諾，就讓星星看字跡消失的奇跡；
現在才明白，真正的魔法不是字跡消失，而是“說到做到”這四個字，在孩子心裡刻下的重量。
窗外的天黑了，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
林啟明站起身，走到書桌前，看著那張畫——叉在胸口的紅色顏料，像道醒目的傷口。
他伸出手，想摸摸那個被畫成騙子的自己，指尖卻在離紙還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好像突然懂了妹妹妞妞臨終前的眼神。
那時她躺在床上，呼吸微弱，拉著他的手說“哥，我想吃糖葫蘆”，他說“等你好起來，哥就帶你去買”。
可妹妹沒等到那天，他後來每次路過糖葫蘆攤，都會想起那句沒兌現的承諾，像根刺紮在心裡。
他一直以為把對妹妹的虧欠補在星星身上，就是對的，卻忘了最好的彌補不是買多少玩具，而是守住那句“絕不騙人”的話。
房間裡安靜極了，隻有掛鐘在不知疲倦地走。
林啟明靠著牆壁滑坐下來，頭抵著門板，能聽見裡麵星星輕輕的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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