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一縷微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孫蓉從噩夢中驚醒,胸口劇烈起伏,冷汗浸濕了單衣。這樣的夜,她已記不清熬過多少回。每回夢醒,喉間都像是堵著團棉絮,壓抑得發不出聲。
她顫著手從枕下取出那個瓷娃娃。釉麵溫潤,眉眼依稀是記憶中丈夫的模樣。指尖撫過娃娃的笑臉,淚水無聲滑落。“二郎……”她將瓷娃娃緊貼心口,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一絲早已遠去的溫度。
窗外天色漸明,孫蓉忽然擦乾眼淚,將瓷娃娃仔細收進懷中。她屏息觀察,發現門外家丁隻剩一人。心一橫,她舉起圓凳躲在門後,輕喚了聲“來人”。當家丁推門而入的刹那,木凳重重落下。望著倒地的人影,她咬了咬唇,閃身沒入晨霧中。
與此同時,張恂在守夜時打了個盹,額頭不慎磕在桌角。他驚醒後急忙查看床榻,見李華仍在安睡,這才輕手輕腳推門而出。院中武驤衛肅立如林,彭啟豐正疾步而來:“殿下還未醒麼?”
“閣老容稟,殿下昨夜睡得晚……”張恂話音未落,彭啟豐已急得跺腳:“車中亦可小憩,快請殿下起身吧!”
正當張恂轉身欲喚,一道纖影自後窗翻入。孫蓉悄無聲息地靠近床榻,怔怔望著沉睡的少年——眉目如畫,氣度雍容,果然非凡。
李華在朦朧間睜眼,依稀見床前立著個身影。他隻當是夢境,翻個身又要睡去。忽然,一雙冰涼的手輕輕搖他,他不耐地揮開:“再睡片刻……”
“殿……殿下,”女子聲音發顫,“民婦是來取您性命的。”
這句話如冰水澆頭,李華猛地睜大眼睛,迅速退至床角。此刻他才徹底清醒——這不是夢,真有個陌生女子立在床前。
孫蓉望著李華驚惶的神色,自己的指尖也在微微發抖。她顫抖著從懷中取出那個瓷娃娃,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這是世間唯一的依靠。
李華驚魂未定,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手中的瓷娃娃上:“行刺……不是該用刀劍嗎?怎麼拿了一個瓷娃娃?”
兩人麵麵相覷之際,張恂推門而入。老內侍一眼瞥見床前的陌生女子,頓時魂飛魄散:“你是何人!來人啊——”
孫蓉不及細想,一把將李華拽到身前。她咬緊牙關,狠狠將瓷娃娃往床柱上一磕,瓷片四濺。她迅速拾起最鋒利的一片,抵在李華頸間。
正要離去的彭啟豐聽見動靜,隨著武驤衛衝進屋內,見狀險些癱軟在地——這位即將入繼大統的蜀世子,竟被一個婦人挾持在床榻之間。
冰涼的瓷片緊貼咽喉,李華不自覺地吞咽著,強自鎮定道:“有話好說,切莫衝動。”
孫蓉環視著層層包圍的武驤衛,自知已無退路。忽然傾身,在李華耳邊低語:“殿下,指使民婦的,是孫皓……”
話音未落,她猛地推開李華,反手將瓷片狠狠劃過自己的脖頸。
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破碎的瓷片。李華怔怔望著倒在地上的孫蓉,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神。
血,還在從她身下汩汩地往外淌,像一口被鑿穿的泉眼,帶著體溫,帶著後悔,帶著她一生裡所有說不得的秘密,在祠堂冰冷的青磚縫裡蜿蜒成河。孫蓉仰麵躺著,視野裡卻不再是烈焰翻卷的屋梁,而是一片極靜、極遠的白光。那光像冬日清晨的窗紙,薄得能透出冰淩的紋路;又像少年時楊慎第一次掀她蓋頭的喜帕,輕輕一揚,便灑下細碎的金粉。
鑼鼓喧天,紅綢翻飛。她坐在四抬花轎裡,轎簾縫隙外,是楊慎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背影。喜袍寬大,被風鼓起,像一麵獵獵作響的旗。她悄悄伸手,隔著轎簾去觸那背影,指尖卻隻抓到一握冷風。拜堂時,他扶她起身,掌心滾燙,指尖卻在微顫。她偷眼看他,隻見他唇角含笑,眼底卻藏著一抹深潭,仿佛亦在慶幸,亦在不安。那一刻,她在心裡立誓:此生此世,要與他同甘共苦,榮枯與共。可誓言仍在耳畔,卻被她親手撕得粉碎。
公婆先後染病,她每日晨昏定省,親手奉湯。婆婆倚在榻上,枯瘦的手握住她,氣息微弱卻慈和:“蓉姐兒,楊家往後交給你了。”她含淚應下,轉身卻將摻了川烏的湯勺遞到老人唇邊。婆婆含笑飲下,還摸了摸她的臉。如今回想,婆婆當時是否已嘗出舌尖麻苦?是否已看透她眼底閃躲?可老人仍選擇信她,如信自己親閨女。她卻在那一刻,親手把恩人推入深淵。
假山後,弟弟與秋月的調笑像毒蛇鑽入她耳。她渾身發抖,卻不敢哭出聲,怕驚動池魚,怕驚動月亮。回房後,她抱著楊慎的外袍蜷在床頭,淚濕衣襟。她想跑去告訴他一切,卻想起弟弟跪地哭求:“姐,爹娘隻我一個兒子,你忍心看孫家絕後?”她腳步踉蹌,終究折返。那一刻,她把自己也折斷了,一截一截,無聲無息。
她高舉木棍,卻砸在楊慎頭上。楊慎回頭,目光穿過她,像穿過一層透明冰殼。那一眼裡有恨,有憐,有不舍,也有“原來如此”的徹骨悲涼。下一瞬,血花迸濺,他軟軟倒下,額頭仍燙著她掌心。她抱著他,像抱著一截被雷劈斷的樹枝,嘴裡隻重複一句“我不是有意的”,可聲音被火舌卷走,被風聲撕碎,被自己的心跳碾成齏粉。如今,那截斷枝在她懷裡冷了,她卻還能感到他最後一口氣息,噴在她頸側,像一聲歎息,也像一句告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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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馬燈,忽然停了。
白光裡,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她走來。青衫落拓,眉目如昔,唇角含笑,眼底仍嵌著那泊深潭。他向她伸手,掌心向上,指節分明,“二郎……”她顫聲喚,聲音散在風裡,也散在血中,“你來接我了嗎?”
她想伸手抓住他袍角,卻看見自己指尖沾滿血汙,黑紫斑駁,是公婆的,是翠玉的,是他的。她忽然不敢觸碰,隻把雙手藏到身後,像做錯事的孩子。她跪下去,額頭抵地,重重叩首,一聲比一聲響,血順著眉心滴落,像給地磚描紅。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她不知還能說什麼,隻把這三個字反複咀嚼,嚼得滿嘴腥甜。她想說她夜夜被噩夢驚醒,夢見婆婆向她伸手,夢見公公咳得彎不下腰,夢見翠玉捧著肚子喊疼;她想說她每次端湯手都在抖,卻一次次咬牙遞過去;她想說她以為隻要弟弟得了產業便會收手,便會還她一個安穩餘生……可如今,所有辯解都被血泡得發脹,再也說不出口。
楊慎沒有說話,仍向她伸著手。那隻手曾為她描眉,為她折花,為她擦淚,如今卻穩穩停在半空,不前進,也不收回,像在等她一個了斷。孫蓉忽然明白:他來接她,卻不是接她回人間,而是接她入無間。她深吸一口氣,用袖子狠狠擦去臉上血汙,卻越擦越臟,越擦越花。她乾脆放棄,顫巍巍握住那隻手,掌心相貼,冰涼與溫熱交疊,像冬夜裡的火,也像夏夜裡的霜。
“我願入地獄,受烈火焚身,刀山火海,隻求換你一世安康。”她喃喃,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卻字字如釘,釘進自己骨縫,“若有來生,我願做你門前石階,任你踩,任你踏,隻不再負你。”
白光忽然大盛,像千萬朵榴花同時綻放,又像千萬盞喜燭同時點燃。孫蓉感覺身體輕了,輕得像一片被風吹散的紙灰,輕得像少年時楊慎遞給她的那瓣落花。她最後低頭,看見自己仍躺在血泊裡,雙眼圓睜,唇角卻含著一點極淡的笑,像終於等到歸人。她伸手,想替那具肉身闔上眼,指尖卻穿過眼皮,如穿過一層薄霧。
“走吧。”楊慎終於開口,聲音仍是少年時的清潤,卻多了千帆過儘的溫柔,“前塵已了,後續自有公論。”
她點頭,淚落無聲,卻不再回頭。白光儘頭,是一條極長極靜的回廊,朱欄白石。她與他並肩而行,影子交疊,像兩條終於交彙的河,再不分開。身後,祠堂的火舌舔上屋脊,發出畢剝巨響,像一場遲到的審判,也像一聲最終的赦免。
血泊裡的孫蓉,唇角那一點笑,被火光映得鮮紅,像那年她鬢邊彆過的海棠,終於在最黑的夜裡,靜靜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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