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壽州城的角樓之上,唯有幾點寒星在雲層後掙紮,仿佛也感受到了這亂世的壓抑。
李昭的指節在冰冷的城垛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響。
他身後的郭知謙,這位風塵仆仆的舊識,帶來的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了壽州這片剛剛獲得喘息的湖麵,激起了深不見底的漩渦。
那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此刻就靜靜躺在他掌心,信紙的質感粗糙,卻帶著一絲血與火的滾燙。
信是高季昌親筆所寫,字跡潦草而急促,每一個筆畫都透著一股掙紮與決絕。
他願率部歸降,獻上田頵殘部的軍情,條件隻有一個——保留本部兵馬,並許其一軍統領之職。
“主公,此事實在太過凶險!”趙鍠的聲音在李昭身後響起,帶著壓抑不住的憂慮,“高季昌此人,乃朱溫舊部,狼子野心,反複無常。田頵待他不薄,他尚且能生出背叛之心,焉知他今日降我,明日不會再叛?”
李昭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投向北方,那片被黑暗籠罩的、屬於淮南節度使楊行密的土地。
他的腦海中飛速運轉,將所有關於高季昌的情報串聯起來。
此人確是朱溫舊部,勇猛有餘,謀略不足。
當年兵敗,被田頵收編,名為麾下大將,實則不過是籠中之虎,處處受製,一身武勇無處施展。
田頵的嫡係將領視他為外人,軍功被侵占,糧餉被克扣,鬱鬱不得誌是必然的。
而今,田頵新敗,損兵折將,正是軍心最脆弱、控製力最薄弱的時候。
高季昌這隻被壓抑已久的老虎,聞到了血腥味,想要掙脫牢籠,是情理之中。
這是一個巨大的賭博。
贏了,壽州的防線將憑空多出一支勁旅,更能重創敵軍士氣;輸了,便是引狼入室,壽州危矣。
“趙將軍,”李昭終於緩緩開口,聲音沉靜如水,“你說得對,這是一場豪賭。但我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最需要的就是機會。高季昌是狼,但一頭饑餓的、被舊主拋棄的狼,隻要喂飽了,未必不能為我所用。我們賭的,不是他的人品,而是他的野心與不甘。”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直視著趙鍠和郭知謙:“傳我命令,備快馬,備親衛。我要親自去會一會這位高將軍。”
三天後,淮水之畔,一處廢棄的渡口。
蘆葦在夜風中瘋狂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鬼魂在低語。
李昭僅帶了十餘名親衛,立於一艘烏篷船的船頭。
他解下了平日裡象征身份的官袍,隻著一身尋常的青色布衣,腰間佩著一柄長劍,看上去更像個江湖遊俠,而非一方之主。
對岸的蘆葦叢中,火光一閃,隨即傳來三長兩短的馬嘶聲,正是約定的信號。
片刻之後,一艘同樣大小的船從黑暗中劃出,船頭立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麵容黝黑,眼神銳利如鷹,正是高季昌。
兩船靠近,並未搭上跳板,隻相隔數尺。
高季昌的目光在李昭身上反複打量,帶著審視與懷疑:“李刺史好大的膽魄,竟敢親身赴約。”
李昭淡然一笑:“高將軍既有歸附之心,李某若還畏首畏尾,豈非毫無誠意?將軍信中之意,我已經明白。隻是,將軍要如何讓我相信,你不是田頵派來詐降的誘餌?”
高季昌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屈辱與憤怒:“田頵?他如今自身難保,還想算計誰?實話告訴你,上次大敗,他將罪責儘數推到我等非嫡係將領身上,克扣撫恤,鞭撻士卒,早已人心儘失!我高季昌雖非君子,卻也知道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
“好一個良禽擇木而棲。”李昭點頭,聲音陡然變得有力,“我不僅要將軍這隻‘良禽’,還要將軍帶來一份厚禮,一份能讓你在壽州站穩腳跟,也能讓我徹底信任你的投名狀。”
高季昌眼神一凝:“什麼投名狀?”
“田頵慘敗之後,必然會收攏殘部,重整軍備。他手中剩餘的糧草與軍械,便是他最後的本錢。”李昭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蠱惑力,“我要你,在他重整軍隊的關鍵時刻,發動雷霆一擊,奪其軍械,焚其糧草,斬其心腹!事成之後,你帶著你的人馬徑直來投壽州。我以壽州刺史之名擔保,封你為‘左翼指揮使’,地位僅在趙鍠將軍之下,另賜府邸一座,黃金百兩,絹千匹!”
高季昌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
這個條件,遠超他的想象。
這不像是收編降將,倒像是延攬盟友。
他死死盯著李昭,想從那張年輕而沉靜的臉上看出一絲一毫的虛偽。
然而,他隻看到了坦誠和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你就不怕我拿了你的好處,又回過頭去投靠楊行密?”高季昌沙啞著嗓子問。
“你不會。”李昭斷然道,“你燒了田頵的糧倉,楊行密隻會將你碎屍萬段,以正軍法。你除了投我,已無第二條路可走。我給你的,是生路,也是富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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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將高季昌所有的退路都堵得嚴嚴實實。
他沉默了許久,淮水的風吹得他臉頰生疼。
最終,他猛地一抱拳,沉聲道:“好!就照你說的辦!但我如何知道你不會卸磨殺驢?”
李昭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塊兵符,拋了過去:“這是我親衛營的半塊虎符。時機一到,我會派人持另外半塊虎符在城外三十裡處的白馬驛接應你們。見符如見我。”
高季昌一把接住那沉甸甸的銅製虎符,入手冰涼,卻仿佛帶著一股灼人的溫度。
他知道,從接住這塊虎符的瞬間起,他的人生就和眼前這個年輕人徹底綁在了一起。
“一言為定!”
兩艘小船在黑暗中分開,各自隱入蘆葦蕩深處,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
又過了五日,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田頵大營的方向,一道火光猛地衝天而起,將半邊夜空都映成了詭異的橘紅色。
緊接著,喊殺聲、兵刃碰撞聲、絕望的慘叫聲,順著風隱隱傳來,即便隔著數十裡,也讓人心驚肉跳。
壽州城牆上,李昭與趙鍠並肩而立,靜靜地望著那片火光。
趙鍠臉上的憂慮早已被震驚所取代,他喃喃道:“他……他真的乾了。”
“他彆無選擇。”李昭的語氣平靜無波,但緊握的拳頭卻暴露了他內心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