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一盞孤燈的火苗被流竄而入的冷風壓得幾欲熄滅,光影在孟知祥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瘋狂跳動,映出他眼底深不見底的凝重。
他的麵前,矮幾上靜靜躺著一封來自吐蕃讚普的親筆信。
信上的墨跡仿佛還帶著雪域高原的寒氣,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在他的心坎上。
“若能拒淮南兵於境外,吐蕃願出兵五萬,助將軍固守西川。功成之日,雅州三縣,儘歸將軍治下。”
這是何等誘人的條件!
雅州三縣,富庶之地,是嵌入西川腹地的一根釘子,更是吐蕃覬覦了百年的肥肉。
如今,他們竟願意拿出來,隻為換取一個“盟友”,一個能將李昭的大軍擋在劍門關外的棋子。
孟知祥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劍的劍柄,冰冷的觸感讓他紛亂的思緒稍稍鎮定。
他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他深知與吐蕃人結盟無異於與虎謀皮。
今日他們能為了利益割讓三縣,明日就能為了更大的利益,毫不猶豫地從背後捅他一刀。
吐蕃是狼,喂不熟的狼。
可另一邊,是李昭。
那位淮南王爺,攜雷霆之勢而來,兵鋒所指,所向披靡。
王衍的蜀軍在他麵前如同紙糊,一觸即潰。
自己固守綿州,看似堅固,實則已是風中殘燭。
歸降?
他不甘心。
他孟知祥半生戎馬,豈能如此輕易地將身家性命和數萬將士的前途,儘數交於一個外人手中?
吐蕃使者,一個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藏族漢子,似乎看穿了他的猶豫。
他呷了一口濃烈的酥油茶,沉聲道:“孟將軍,讚普的誠意,如同岡仁波齊的神山,不可動搖。而淮南王,不過是過江的猛龍,他要的是整個巴蜀,絕不會容忍另一頭猛虎臥於榻側。將軍今日的猶豫,或許就是明日的悔恨。”
孟知祥緩緩抬起眼,目光如刀,直視著使者:“此事關乎數萬將士生死,本將軍需要時間。”
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這句模棱兩可的話,將吐蕃使者送出了大帳。
而就在大帳外百步之遙的一處陰影裡,一個身影如夜梟般悄無聲息地收回了目光。
他叫郭知謙,是李昭麾下最精銳的斥候,也是安插在孟知祥身邊最深的一顆釘子。
他不必聽清帳內的每一個字,隻需看清那吐蕃使者的服飾,再結合孟知祥送客時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已猜到了七八分。
他沒有片刻停留,翻身上了一匹早已備好的快馬,馬蹄裹著厚布,悄然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向著李昭的主營狂奔而去。
當郭知謙帶著一身寒氣衝入李昭的中軍大帳時,這位淮南王正與心腹謀主郭崇韜在一副巨大的沙盤前推演戰局。
燭火通明,將兩人嚴肅的麵容照得清晰無比。
“王爺,吐蕃人動手了。”郭知謙單膝跪地,言簡意賅地將孟營所見儘數稟報。
李昭手執一枚代表主力大軍的紅色小旗,聞言,動作微微一頓。
他深邃的目光從沙盤上移開,落在跳動的燭火上,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吐蕃……他們終究還是忍不住,想來分一杯羹了。”
一旁的郭崇韜須發皆白,眼神卻依舊銳利如昔。
他撫著長須,緩緩道:“王爺,此事非同小可。孟知祥此人,素有野心,並非甘於人下之輩。吐蕃人開出的價碼,恐怕會讓他動心。一旦他與吐蕃結盟,我軍雖利,卻將陷入腹背受敵之境。西川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戰事若拖延下去,於我軍不利。”
李昭點了點頭,郭崇韜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慮。
他不能給孟知祥搖擺的機會。
戰爭,最忌諱的就是“變數”。
而孟知祥的態度,就是眼下最大的變數。
“必須逼他立刻做出選擇。”李昭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不能讓他抱著觀望的態度,在我們和吐蕃人之間待價而沽。”
郭崇韜眼中精光一閃,附和道:“王爺英明。為將者,最怕的就是秘密被人窺破。我們不妨遣一密使,不必多言,隻需讓他知道,他與吐蕃使者的會麵,我們已經一清二楚。這既是警告,也是在幫他下定決心。”
李昭的目光落回郭知謙身上:“知謙,此事,還需你再跑一趟。”
他轉身走到案前,親自取過筆墨,在一張素白的絹帛上寫下寥寥數語,隨即封入信封,遞了過去。
“告訴孟知祥,”李昭的聲音冷了下來,“本王,沒有那麼多耐心等他。”
僅僅一個時辰之後,當孟知祥還在帳中輾轉反側,為那個艱難的抉擇而心煩意亂時,親兵再次通報,李昭的使者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