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廳的門軸剛發出吱呀聲,李昭便聽見高行周的大嗓門撞過來:“末將把淮南糧倉的存糧數目又核了三遍!從壽州運過來的二十萬石糙米,加上幽州本地新收的秋糧,足夠十萬大軍吃八個月!”這位黑臉將軍正扒著地圖案幾,指節敲得羊皮地圖簌簌響,鎧甲上的魚鱗紋擦著案角,迸出幾點火星。
李昭的玄色氅衣掃過門檻,廳內二十餘位將領唰地站直。
他目光掃過眾人:有跟著他從壽州起兵的老班底,甲葉上還留著當年破濠州時的刀痕;有新降的幽州邊軍,皮靴上沾著塞北的沙粒。
最後落在高行周泛紅的耳尖上——這粗人定是天沒亮就跑去糧庫,被晨露打濕了後頸。
“都坐。”李昭摘下腰間星圖玉牌擱在案上,玉牌上“通天道人”四個篆字在燭火下泛著幽光,“今日隻說南征,廢話一概省了。”他伸手按住地圖,指尖停在汴梁位置,“朱溫去年被朱友珪弑殺,現在朱友貞和朱友珪爭得頭破血流,梁軍在河北的駐軍有一半調回洛陽平亂。”
“那李克用呢?”左軍指揮使王彥章粗聲問。
他是李昭半年前從兗州招降的鐵槍將,此刻拇指摩挲著腰間槍柄,槍杆上的紅纓還帶著新染的血氣。
“晉王今年五十八歲。”李昭翻開案頭一卷《河東軍報》,紙頁邊緣被他翻得發毛——這是前世他倒背如流的節點,“去年冬天咳血三次,現在晉軍主力龜縮太原,連雁門關的巡邏都減了兩成。至於楊吳......”他的指尖向南劃到揚州,“楊行密兩年前病逝,長子楊渥被徐溫架空,現在淮南軍看似兵多,實則將無戰心。”
高行周突然拍案:“王爺是說,這三家現在都是軟柿子?”
“不是軟柿子。”李昭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鋒,“是三堆快燒完的篝火。朱溫一死,梁朝再無雄主;李克用若咽氣,李存勖雖勇,卻要先平兄弟內鬥;楊吳那邊,徐溫是能臣,可他替楊家打工,底下將領誰服?”他屈指敲了敲楊吳疆域,“我們等的就是這個空當——等他們各自救火,等他們的兵丁厭戰,等天下人看明白,這亂世該換個能止戰的主子了。”
廳內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王彥章突然咧嘴笑了:“末將就愛聽王爺說這種透底的話!當年在兗州城頭,我還當您是個隻會觀星的酸秀才,現在才明白——您這哪是觀星,分明是把天下人的命數都捏手心裡了!”
哄笑中,李昭瞥見孫簡站在廳角,玄色朝服一塵不染,手裡捏著半卷未寫完的詔書。
這位前唐禮部侍郎總愛站在陰影裡,像株長在古寺牆角的老鬆——可李昭知道,昨夜他為了改一個“伐”字還是“征”字,在書房熬到三更。
“孫公。”李昭招手,“詔書可成了?”
孫簡踏前兩步,廣袖帶起一陣墨香。
他展開卷軸,朱筆寫就的“南征詔”三個大字力透紙背:“臣昭謹告天地:自黃巢亂起,中原板蕩三十載。今紫微星合辰宮於東,乃天命所歸。本王承此大運,舉義旗南征,非為私怨,實為止戈......”
“好個‘止戈’。”李昭指尖撫過“紫微星合辰宮”幾個字,想起李延嗣昨夜在觀星台的話——那老頭舉著渾天儀說,這月十五子夜,紫微星果然偏移了三度,正對應幽州方位。
“再加兩句。”他抬眼,“‘昔安史亂時,郭子儀借靈武起兵;今亂世再臨,本王以幽州為基。’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們不是新軍閥,是承唐祚、續正統。”
孫簡的筆尖頓了頓,突然抬頭:“王爺可知,老臣當年在長安時,見過宣宗皇帝寫的‘貞觀政要’?您這詔書,有當年太宗‘討竇建德檄’的氣勢。”他眼角的皺紋裡浮起笑意,“老臣這把骨頭,能為這樣的主子寫詔書,值了。”
演武場的晨霧還未散儘,李延嗣的道袍已被露水浸透。
他踩著青石板繞場三周,每走七步便插一麵星紋小旗——角、亢、氐、房、心、尾、箕,二十八宿中象征東方青龍的七宿方位。
最後站在中央,望著三百名玄甲軍按星位站定,滿意地點頭:“擊鼓。”
三通戰鼓響過,李昭的金甲在霧中浮現。
他身後跟著高行周,玄甲在晨色裡泛著冷光;再後麵是王彥章,鐵槍斜指地麵,槍尖挑開一團霧靄。
李延嗣迎上去,袖中星圖被風掀起:“王爺請看——角宿位是先鋒營,取‘角主兵’之意;心宿位是親衛,應‘心為帝座’。待正午日頭當空,七宿方位與日影重合,便是吉時。”
李昭仰頭望天時,霧忽然散了。
陽光劈頭蓋臉砸下來,照得演武場的旗杆上“楚”字大旗獵獵作響。
他伸手接住一片被風卷起的詔書——不知誰貼得早了,墨跡未乾的“承天命”三個字正滴著水,在他手背上洇開個淡藍的印子。
“時辰到。”李延嗣的聲音突然拔高,“請王爺登壇!”
高壇下十萬大軍同時單膝跪地,甲胄相撞的脆響像滾過一片鐵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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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踩著台階往上走,每一步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前世講課時,他總說“五代無義戰”,可此刻他踩著前人的血與火往上,突然明白:所謂義戰,不過是有人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千萬人不用再提心吊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