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行營的中軍帳裡,燭火被夜風吹得搖晃,李昭盯著案上的成都城防圖,指節抵著眉骨。
前蜀的宮城圖紙在燭下泛著暗黃,他記得前世《前蜀雜記》裡寫過,王衍最寵的劉氏妃常伴君側,連批閱軍報都要在她膝頭。
王爺。帳外傳來蘇慕煙的聲音,帶著江南特有的軟潤,混著幾分夜露的涼。
李昭抬頭,見她穿著青布襦裙立在帳口,發間隻插了根竹簪——這是他特意交代的,要扮作尋常樂師。
燭火映得她眼尾微翹,像從前在壽州城樓下看星象時那樣,總帶著點藏不住的機靈。
他指了指案前的木凳,推過去半卷《蜀中風物誌》,劉氏小字阿嫵,父親是前蜀戶部侍郎,兩年前被王承休構陷下獄。
她入後宮那日,在承天門前跪了三個時辰求王衍赦免,你說,這樣的女子...他頓了頓,指節敲了敲書頁上二字,最怕什麼?
蘇慕煙垂眸,指尖摩挲著裙角的褶皺——那是前日在利州市集買的粗布,針腳歪歪扭扭。最怕所愛之人負她,最怕自己成了禍國的由頭。她抬頭時眼裡有光,像從前在楊行密府裡聽軍報時那樣,王爺是要讓她明白,王衍保不住她,保不住蜀地百姓,而淮南軍能。
李昭笑了,從袖中摸出塊羊脂玉牌,正是前日她刻的。趙廷隱舊部已打通蜀王府樂官的關節,明日你隨糧隊入成都,扮作江南來的樂師。他將玉牌塞進她掌心,觸感溫涼,彈《十麵埋伏》,前半段緩些,像江水漫過田埂;後半段急起來,要讓在座的人聽見馬蹄聲。
蘇慕煙攥緊玉牌,指節泛白。若王衍起疑?
他起不了疑。李昭望著帳外的月色,想起前世史書記載王衍在城破前還在宴飲,這幾日蜀宮的牡丹開得正好,他要擺萬花宴。
你記住,彈到楚歌聲那一段,看劉氏的眼睛。
第二日黃昏,成都城外的糧隊裡,蘇慕煙縮在裝糙米的麻袋間。
她能聽見守城士兵的吆喝,能聞到城牆上飄來的脂粉香——那是蜀宮特有的沉水香,前世她在楊行密府裡聞過,後來總在史書裡讀到蜀宮香透九霄。
樂官引她進殿時,她數著腳下的漢白玉台階,第七級有塊缺角——和趙廷隱說的分毫不差。
殿內燭火如星,王衍歪在沉香木榻上,身邊環著十二名舞姬,劉氏半倚著他,月白錦袍上繡著並蒂蓮,腕間的翡翠鐲子在燭下泛著幽光。
江南樂師?王衍扯著嗓子笑,酒氣噴在劉氏頸間,彈個應景的,莫要像前日那酸秀才,彈得朕直犯困。
蘇慕煙跪坐在青銅香爐旁,指尖撫過琵琶弦。
第一聲泛音揚起時,她看見劉氏的睫毛顫了顫——這是《十麵埋伏》的,像大軍在荒野紮寨,靜得能聽見馬嚼草的聲音。
第二聲是,弦音裡混著號角,劉氏的手無意識攥緊了裙角。
到垓下決戰時,她的指甲幾乎要掐進弦裡。
琵琶聲突然急如驟雨,間或有金戈相擊的裂響——那是她偷偷在弦下塞了片碎玉,為的就是這一聲刺人心魄的銳響。
劉氏的眼淚地砸在錦袍上,染開個深色的點。
她抬頭望向王衍,後者正捏著舞姬的下巴灌酒,發冠歪在腦後,金步搖叮當作響。
宴散時已近三更,蘇慕煙抱著琵琶往偏殿走,廊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投下斑駁的影。
突然有個宮裝女子從假山後閃出來,月白裙角掃過她的鞋尖——是劉氏,臉上的妝未卸,眼尾的淚漬還泛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