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衙之內,殘存的蜀宮奢靡氣息尚未散儘,卻已被一股肅殺的鐵血之氣滌蕩一清。
李昭端坐於主案之後,指節輕輕叩擊著案幾,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響,如同戰鼓的預兆,敲在每一個聞聲者的心上。
堂下,安重誨垂手而立,這位前蜀的重臣,如今已是新朝的階下之囚,可眉宇間的沉凝,卻不減分毫。
“南詔人,在夔州等了多久了?”李昭的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金石之音,穿透了府衙的空曠。
安重誨躬身回道:“回將軍,已有十日。南詔大王子阿骨利率兵三萬,屯於夔州城外,遣使者日日於城下叫門,言稱欲與蜀主共商大計,合力抗擊淮南軍。”他的語氣平靜,聽不出是忠於舊主,還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李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共商大計?
王衍那樣的亡國之君,早已是塚中枯骨,南詔人不是蠢,就是彆有所圖。
他們等的不是王衍,而是成都城中的變數,是那些不甘心亡國的前蜀舊部。
這三萬兵馬,名為盟友,實為懸在夔州咽喉上的一柄利刃,隨時可能順江而下,給剛剛平定的蜀地帶來一場新的浩劫。
“本將需要你走一趟夔州。”李昭的目光銳利如鷹,直刺安重誨的內心,“以你前蜀樞密使的身份。”
安重誨身軀一震,猛然抬頭,
“王衍已死,前蜀已亡。”李昭緩緩道來,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枚棋子,落在棋盤的關鍵位置,“你安重誨,是王衍的肱股之臣,如今國破家亡,走投無路,前去投奔南詔,豈不是順理成章?”
“將軍是要我……”安重誨的聲音有些乾澀。
“沒錯,詐降。”李昭站起身,踱步至他麵前,“本將要你告訴阿骨利,蜀中尚有忠義之士,願奉南詔為援,裡應外合,共逐我淮南軍。你要探明他的真實意圖,兵力虛實,糧草輜重,無一遺漏。更重要的,是讓他相信你,相信蜀地仍有與他一戰的資本。”
這不僅僅是詐降,更是以身為餌,深入虎穴。
安重誨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他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將領,其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狠辣,遠超他一生所見。
他是在利用自己前蜀重臣的身份,去演一出能讓南詔人深信不疑的大戲。
“末將……領命。”安重誨最終深深一拜。
他彆無選擇,他的家小宗族皆在成都,皆在李昭的掌控之下。
而且,他也隱隱感覺到,追隨這樣的人物,或許比守著一個腐朽的王朝更有前途。
“這是王衍的玉帶,你隨身帶著。”李昭從一旁取過一條華美至極的玉帶,“此物從不離身,南詔人必會認得。換上你的舊袍,做足亡國之臣的淒惶模樣。去吧,本將等你的消息。”
安重誨接過那沉甸甸的玉帶,入手冰涼,仿佛還帶著故主的體溫。
他換上那身早已束之高閣的前蜀官袍,鏡中之人,麵容憔悴,眼神倉皇,竟不需要刻意偽裝,便已是亡國之臣的真實寫照。
他攜著玉帶,孤身一人,一騎絕塵,奔赴夔州。
夔州城外,南詔營帳連綿,黑色的狼頭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安重誨被帶到阿骨利的金帳之中時,這位南詔大王子正赤裸著上身,與親衛角力。
他肌肉虯結,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傷疤,眼神如草原上的孤狼,充滿了野性和審視。
“你就是安重誨?”阿骨利隨手將親衛摔在地上,抓起一旁的酒囊猛灌一口,目光灼灼地盯著堂下的來人。
“罪臣安重誨,拜見大王子。”安重誨解下腰間玉帶,雙手奉上,“我主王衍,已於成都城破之日自焚而亡。我等舊臣,流離失所,聽聞大王子率天兵至此,特來投奔,願為大王子馬前一卒,克複西川,以報國仇家恨!”他的聲音悲愴,帶著哭腔,雙膝一軟,便跪倒在地,竟是聲淚俱下。
阿骨利接過玉帶,摩挲著上麵溫潤的龍紋,眼中疑色稍減,但並未完全消散。
他見過王衍,認得這條玉帶。
但他更清楚,漢人最擅長的,便是陰謀詭計。
“你既是真心來投,為何孤身一人?蜀中那些不願降的兵馬呢?”阿骨利問道。
“李昭治軍嚴酷,成都城內遍布眼線,我等心有餘而力不足。”安重誨捶胸頓足,滿臉憤恨,“如今,唯有依靠大王子的天威,我等方敢揭竿而起。罪臣此來,便是作為信使,隻要大王子振臂一呼,成都城內必有響應!”
阿骨利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放聲大笑。
他扶起安重誨,拍著他的肩膀道:“好!安樞密深明大義,本王豈能虧待!來人,給安樞密安排最好的營帳,好生招待!”
安重誨被安置在離中軍大帳不遠的一處營帳,看似禮遇,實則帳外時刻有南詔武士巡視,一舉一動儘在監視之中。
他知道,這隻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麵。
就在安重誨踏入南詔大營的同時,數道命令已從成都府衙發出,如一張無形的大網,悄然撒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高行周率領的水師精銳,早已潛伏於長江上遊。
一聲令下,數百艘戰船順流而下,於夔州下遊的險要處布下鐵索,徹底封鎖了長江航道。
江麵上,淮南軍的旗幟遮天蔽日,斷絕了南詔軍順江東進或西退的所有可能。
與此同時,一支特殊的部隊,由原前蜀將領趙廷隱的舊部組成,在淮南軍的督導下,星夜兼程,迅速控製了夔門兩側的關隘。
這些蜀地士卒,對地形了如指掌,他們的倒戈,讓夔門天險,瞬間成了南詔軍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一封由李昭親筆所書的密信,被快馬送往劍門關。
信中內容無人知曉,隻知駐守劍門關的將領接到信後,立刻下令全軍整裝,箭上弦,刀出鞘,仿佛在等待一個致命的信號。
三日後的夜晚,阿骨利在金帳中大排筵宴,款待安重誨。
帳內燈火通明,烤全羊的香氣與濃烈的馬奶酒氣味混合在一起,南詔的歌舞奔放而熱烈。
阿骨利頻頻向安重誨敬酒,言語間親熱無比,仿佛已將他引為心腹。
安重誨強作歡顏,與眾人推杯換盞,心中卻警惕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