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
正六品的官身，以及百兩賞銀、十匹宮絹的厚賞，隨著天使官傳旨太監）尖細的嗓音，正式落在了陳啟明的頭上。
製造局內，眾人反應各異。
工匠們多是真心歡喜，東家得了官身，他們這些依附其下的人自然也與有榮焉，乾活更有勁頭。
趙小旗等一眾錦衣衛，對陳啟明的態度則更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恭敬——這位陳先生，如今可是陛下親口嘉獎、掛了朝籍的官員了，雖隻是個六品，但聖眷正濃，前途難料。
唯有李總旗和翹兒等深知內情的人，麵上雖笑著賀喜，眼底卻藏著同樣的凝重。
這賞賜，燙手得很。
果然，消息傳出，製造局的門檻幾乎被踏破。
江寧縣乃至應天府的大小官吏、本地鄉紳、各路商人，紛紛攜禮來賀。
有真心結個善緣的，有好奇這突然躥紅的“幸進”之徒的，更有不少是想來探探那“皇家製造局”和“千裡鏡”的虛實。
陳啟明不勝其煩，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
這日午後，剛送走一波前來“聯絡感情”的府衙佐貳官，門房又報，有海外商人求見，自稱姓羅，言有奇物獻上。
陳啟明本欲推辭，但聽到“海外商人”和“奇物”二字，心中一動，便請了進來。
來人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深目高鼻，膚色黝黑，穿著打扮似中西結合，一口官話卻頗為流利，自稱羅德裡格斯，來自佛郎機葡萄牙）。
“尊敬的主事大人，”羅德裡格斯行禮後，笑眯眯地遞上一個精美的木盒，“聽聞大人精通格物，擅製奇器，小人特獻上此物，聊表敬意，還望大人笑納。”
陳啟明打開木盒，裡麵襯著天鵝絨，躺著一具黃銅打造的、結構精巧的…單筒望遠鏡。
長度比他製造的略短，但通體由金屬製成，鏡筒上還有精細的雕刻，顯得更為華麗。
他心中劇震，麵上卻不動聲色，拿起仔細觀看。
成像質量似乎與他的產品在伯仲之間，但工藝和材質顯然更勝一籌。
“此物名為‘遠窺鏡’，”羅德裡格斯介紹道，“乃歐羅巴巧匠所製，能視遠如近，於航海、觀星乃至軍中，皆有大用。”
陳啟明放下望遠鏡，看向羅德裡格斯，淡淡道：“確是巧物。羅先生將此重禮贈我，不知所求為何？”
羅德裡格斯笑容不變：“大人快人快語。小人彆無他求，隻因久聞大人乃格物大家，心生仰慕，特來結交。此外，小人常年漂泊海上，於船隻構造略有心得，繪製了一些海船圖樣，或許對大人有所助益。”
說著，他又從隨從手中取過一卷厚厚的羊皮紙，在桌上鋪開。
上麵是用炭筆精細繪製的各種海船結構圖，從龍骨鋪設到帆索布局，細節詳儘，遠超這個時代大明常見的船圖水平！
其中幾幅，甚至標注著“夾板船”、“蜈蚣船”等字樣，顯然是模仿甚至超越了此時橫行東海的西方武裝商船和戰艦！
陳啟明目光掃過那些圖樣，心中再次掀起波瀾。
這東西，若是獻給朝廷，其價值恐怕不比千裡鏡小！
這個羅德裡格斯，出手便是兩件大禮，所圖絕對非小！
他沉吟片刻，並未立刻去碰那卷圖樣，而是問道：“羅先生如此厚贈，陳某受之有愧。先生可是遇到什麼難處？或是想與這製造局做些生意？”
羅德裡格斯哈哈一笑：“大人多慮了。小人隻是覺得，寶物贈英雄，圖紙贈知音。這些圖樣留在小人手中，不過是廢紙一堆，若能對大人有所啟發，乃至助大明造出更堅固的海船，巡弋萬裡波濤，豈非美事一樁？”
他話說得漂亮，眼神卻意味深長地掃過陳啟明案頭那些玻璃鏡片和半成品望遠鏡。
陳啟明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饋贈，是交易，是展示。
對方在用一種委婉的方式告訴他：你看，我能拿出你不具備的技術和知識精良的金屬望遠鏡、先進艦船圖紙），我背後的力量深不可測。我們有合作的基礎。
這羅德裡格斯，絕非普通商人！
他與“影海眾”是否有關？還是代表另一股西洋勢力？
陳啟明心中警鈴大作，麵上卻露出欣然之色：“羅先生高義！陳某愧領了。既如此，先生這幾日不妨在江寧多盤桓些時日，讓陳某略儘地主之誼，也好向先生多多請教這航海造船之學。”
他打算先穩住對方，再讓李總旗派人嚴密監視，摸清其底細。
羅德裡格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不點破，笑眯眯地行禮：“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那小人便靜候大人佳音了。”
送走這位神秘的海外來客，陳啟明看著桌上那具黃銅望遠鏡和那卷沉重的艦船圖樣，眉頭緊鎖。
李總旗從屏風後轉出，低聲道：“大人，此人來曆不明，所贈之物又如此敏感，恐是…”
“我知道。”陳啟明打斷他，“是陷阱，也是機會。立刻派人，十二時辰盯死他，查清他接觸的每一個人，說的每一句話！還有，這兩件東西，立刻秘密臨摹備份，原物…儘快呈送沈大人處！”
皇帝的賞賜引來了牛鬼蛇神。
汪家倒台空出的巨大利益，吸引了更多貪婪的目光。
而這突如其來的“海外饋贈”，更是將一股未知的西洋勢力卷入了本就複雜的棋局。
陳啟明感到，自己腳下的地麵，正在變得更加錯綜複雜，也更加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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