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那獨自走向王府大門的腳步,仿佛踏在每一個屏息凝神者的心尖上。府門外,趙高和侍衛們如同泥塑木雕,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遠處跪著的頻陽官吏們,更是將頭埋得幾乎要陷進地裡,恨不得自己變成路邊的石頭。整個頻陽城,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隻剩下秋風卷起幾片落葉,在那玄色身影周圍打著旋兒。
“咚……咚……”
嬴政抬手,叩響了那扇看似普通、卻仿佛重若千鈞的木門。聲音在寂靜中傳開,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門內先是死寂,仿佛無人居住。但嬴政能感覺到,門後定然有目光正透過縫隙緊張地窺視。他沒有催促,隻是負手而立,靜靜地等待著。這一刻的等待,比他坐在鹹陽宮接受萬邦來朝時,感覺要漫長得多。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門外的趙高幾乎要忍不住上前時,門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是門閂被抽開的“嘎吱”聲。木門被拉開一條縫,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看起來像是老仆的人,探出半張驚慌失措的臉。他顯然早已被門外的陣仗嚇壞了,結結巴巴地問道:“尊……尊駕是……”
“大秦皇帝陛下在此!還不快開門迎駕!”趙高忍不住在後麵尖聲提醒,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變形。
那老仆聞言,腿一軟,差點直接癱倒,手忙腳亂地將門完全拉開,然後撲通一聲跪在門邊,磕頭如搗蒜:“小……小民不知陛下駕到……死罪!死罪!”
嬴政沒有理會他,目光越過跪地的老仆,投向門內的庭院。庭院不大,收拾得倒還整潔,種著些尋常的瓜果蔬菜,幾間樸素的屋舍相連,透著一股田園將蕪的閒適氣息,與鹹陽宮的恢宏壯麗判若雲泥。這哪裡像是一位功勳卓著的上將軍的府邸,分明就是個尋常富戶的農家院落。
“王老將軍何在?”嬴政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將軍……將軍他……在後堂臥榻……病……病體沉重……”老仆伏在地上,聲音發抖。
嬴政心中了然。病體沉重?是真病,還是心病?他沒有點破,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帶路。”
“諾……諾!”老仆連滾帶爬地起身,躬著身子,戰戰兢兢地在前麵引路。
榻前應對:君臣的心理博弈
穿過小小的庭院,來到一間光線略顯昏暗的堂屋。屋內的陳設更是簡單,一桌,數椅,一盞油燈,以及靠牆擺放的一張臥榻。臥榻之上,一人擁被而臥,背對著門口,花白的頭發散在枕上,不是王翦又是誰?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氣味。
引路的老仆正要通報,嬴政抬手製止了他。他示意老仆和本想跟進來的趙高都退到屋外等候,然後,他獨自一人,緩步走到了臥榻之前。
他看著王翦那看似因“病痛”而蜷縮的背影,沉默了片刻。這位老將軍,曾為他攻城略地,立下赫赫戰功,卻因自己一時的驕狂和輕敵,被斥為“老怯”,黯然歸鄉。如今,自己卻又不得不親自登門,來求他出山,收拾自己一手造成的爛攤子。
一種複雜的情緒在嬴政心中湧動,有愧疚,有尷尬,更有一種不得不低頭的屈辱感。但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些情緒強行壓了下去。此刻,他不是來發泄情緒的帝王,他是來請將的君王。
他走到榻前,微微俯身,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甚至帶著一絲罕見歉意的誠懇語氣開口道:
“老將軍……”
榻上的身影似乎顫動了一下,但沒有轉身。
嬴政繼續道,聲音低沉而清晰:“寡人……當初沒有采納老將軍的計策,一意孤行,用了李信。果然……李信辱沒了秦軍,使我大秦二十萬銳士,葬身楚地,令祖宗蒙羞,令天下人恥笑。”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咀嚼這失敗的苦澀,然後語氣變得更加懇切:“如今,楚軍因勝而驕,在項燕率領下,步步西進,兵鋒直指我秦國腹地!局勢危如累卵!老將軍雖然身體染恙,但難道……難道就忍心拋棄寡人,坐視我大秦基業動搖,坐視這即將一統的天下,再陷紛爭嗎?”
這番話,姿態放得極低。沒有帝王的居高臨下,更像是一個犯了錯、尋求長輩原諒和幫助的後生。尤其是那句“獨忍棄寡人乎?”難道忍心拋棄我嗎?),幾乎帶上了情感綁架的意味。
屋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隻有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過了好一會兒,臥榻上的王翦,才緩緩地、似乎極其艱難地,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