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主仆的身影,如同來時一般悄然,消失在榆林巷那昏沉沉的暮色之中。那扇歪斜的院門被老仆僖從裡麵輕輕閂上,發出“哢噠”一聲輕響,仿佛將兩個世界重新隔絕開來。
然而,院內屋中,卻已不再是呂不韋到來前那死氣沉沉的絕望之地。
異人獨自站在陋室中央,胸膛依舊在劇烈地起伏,方才那極度的激動、狂喜、以及涕淚交加的宣泄,似乎抽空了他積攢多年的鬱結之氣,卻又注入了某種滾燙而危險的活力。他的臉上泛著一種不正常的紅暈,眼神亮得嚇人,在逐漸暗淡下來的室內,如同兩簇跳動的鬼火。
他的目光,幾乎無法從那張破舊木案上移開。
案上,那個打開的錦緞禮盒,在油燈如豆的光芒映照下,依舊散發著無法忽視的、沉甸甸的金色光輝。黃澄澄的金餅堆疊在一起,冰冷而厚重;那些玉璜、玉佩、珍珠,溫潤瑩潔,與黃金的璀璨交織出一種動人心魄的奢華。這光芒,與他周身破敗的環境形成了如此荒誕而強烈的對比,仿佛一個極其拙劣卻又無比真實的夢境。
他踉蹌著撲到案前,伸出那雙因為長期清貧而有些蒼白、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撫摸過那些冰冷卻讓他感到無比溫暖的金餅。指尖傳來的堅硬、光滑的觸感,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讓他幾乎要再次落下淚來。
“是真的……都是真的……”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如夢初幻的恍惚。他拿起一塊金餅,掂量著那沉甸甸的分量,又拿起那塊雕工精美的蟠螭紋玉璜,對著燈光仔細端詳,那蟠螭形態古拙,線條流暢,絕非尋常市井之物。
“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啊!”他猛地將金餅和玉璜緊緊抱在胸前,仿佛抱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實際上,這確實是他此刻全部的希望所係。他開始在屋內那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踱步,腳步因為激動而有些虛浮,卻帶著一種許久未有的、近乎雀躍的節奏。
“呂先生……呂先生真乃神人也!不,是再生父母!對,再生父母!”他語無倫次地重複著,臉上洋溢著近乎癡迷的光彩,“若非呂先生,我異人此生……便真要在這趙國陋巷之中,如同一隻無人問津的腐鼠,爛死、臭死,最終被野狗拖去,無人收殮!”
他想起了過去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趙國王公貴族毫不掩飾的輕蔑,市井之徒肆無忌憚的辱罵,頑童們追打著扔來的石子和泥土,還有那永遠填不飽的肚子,那冬日裡刺骨的寒冷,那深夜裡無儘的恐懼和孤獨……
所有這些屈辱和苦難,此刻仿佛都成了鋪墊,為了襯托眼前這盒金玉的光芒,為了印證呂不韋那番“奇貨可居”、“光大門楣”的驚天之語!
他的思緒,早已飛越了這邯鄲城的圍牆,飛向了西方那遙遠而強大的秦國,飛向了巍峨森嚴的鹹陽宮。
“華陽夫人……認她為母……”他低聲咀嚼著這幾個字,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若能成事,我便是華陽太後之子,安國君的嫡嗣!太子……未來的秦王!”
這個念頭,如同最烈的酒,瞬間衝昏了他的頭腦。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身著秦國太子的冠服,站在鹹陽宮的高台之上,俯瞰著匍匐在地的文武百官;仿佛看到那些曾經輕蔑侮辱他的趙國人,如今要戰戰兢兢地向他跪拜行禮;仿佛看到自己繼承了強大的秦國,揮師東出,掃滅六合,成就前所未有的帝王偉業!
“到那時……到那時……”他激動地搓著手,在腦海中描繪著無比輝煌的未來,“呂先生要裂土封侯?給他!莫說封侯,便是……便是‘分秦國與共’,亦無不可!若無呂先生,哪有我異人的將來?哪有秦國的將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被“知遇之恩”和“宏偉藍圖”所激蕩的情緒中,覺得無論給予呂不韋何等回報,都是理所應當,甚至猶嫌不足。
就在異人沉浸於極度興奮的幻想中,幾乎要手舞足蹈之時,一直沉默地侍立在角落陰影裡的老仆僖,終於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沉重無比的歎息。
這聲歎息,像一根細小的冰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異人用狂喜編織出的華麗泡沫。
異人猛地停下腳步,有些不悅地皺起眉頭,看向僖:“僖,你歎什麼氣?莫非不為我感到高興?”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快。
僖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地走上前來。他沒有去看異人那興奮得發光的臉,而是將目光投向案幾上那盒令人目眩神迷的財寶。他的眼神裡,沒有欣喜,隻有化不開的、如同窗外暮色般深沉的憂慮。
他伸出枯瘦、布滿老年斑的手,動作極其緩慢而小心地,開始整理那些被異人撫摸得有些淩亂的金餅和玉器,仿佛在觸碰什麼極其危險的東西。他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顫抖。
“公子……”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他抬起頭,昏花的老眼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老奴……老奴豈敢不為公子高興?公子能得遇貴人,脫離苦海,老奴便是立刻死了,也能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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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話鋒卻陡然一轉,如同在溫暖的春日裡突然刮起一陣陰風:“可是……公子啊,您不覺得……這位呂先生,他……他太過不同尋常了嗎?”
異人眉頭皺得更緊:“有何不同尋常?呂先生目光如炬,看出我乃蒙塵明珠,更有通天手段,願傾力助我!此乃我之大幸!”
“正是因為這‘傾力’太過徹底,才讓老奴……心中難安啊!”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老年人特有的、對世事的洞察與悲觀,“公子,您想想。他呂不韋,與您素昧平生,今日乃是初次相見。他為何對您之事如此熱心?甚至……甚至願散儘千金家財——那可是千金啊公子!尋常商賈,積攢十世也未必能有此巨富!他竟輕飄飄一句,便全部押注於您?”
僖抬起眼皮,那渾濁的眸子緊緊盯著異人:“公子,您如今處境,世人皆知。投資於您,在任何人看來,都與將金子投入無底深淵無異,血本無歸乃是必然。可他呂不韋,一個能以豪富之資周遊列國的大商人,會是如此不智、如此衝動之人嗎?”
異人臉上的興奮之色稍稍減退了一些,但依舊不以為然:“呂先生乃奇人,自有奇謀!他看出我身份尊貴,潛力無窮!”
“潛力?”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公子,請恕老奴直言。在今日之前,您這‘潛力’,在天下人眼中,與‘死路’何異?他呂不韋所謀,絕非僅僅是為了幫您‘光大門楣’那麼簡單!他所圖……恐怕……恐怕非小啊!”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那句他最擔心的話:“還有……還有公子您方才情急之下所說的那句‘分秦國與君共之’……此言……此言實在……太過駭人,也太過草率了!還望公子……千萬慎思!君王之權,豈容他人染指?此乃取禍之道啊!”
僖的話語,像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試圖澆醒被喜悅衝昏頭腦的異人。他站在一個忠誠仆人的角度,本能地感覺到了呂不韋那宏大計劃背後隱藏的、令人不安的巨大風險和那深不見底的野心。
然而,此刻的異人,正處在從地獄望見天堂的極度亢奮之中。他就像一個在沙漠中瀕死渴斃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綠洲,哪裡還會去深思這綠洲是否是海市蜃樓,或者其中是否潛伏著噬人的猛獸?他隻知道,他必須抓住眼前的水源,不惜任何代價!
對於僖這番充滿憂慮的勸誡,他隻覺得刺耳,覺得是僖人老膽小,無法理解他這“奇貨”的真正價值,更無法理解呂不韋那超越凡俗的魄力和眼光。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先前那狂喜的表情被一絲不耐和慍怒所取代。
“僖!”他打斷了老仆的話,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悅,“你真是老糊塗了!多慮!簡直是杞人憂天!”
他指著案上的金玉,聲音提高了幾分:“若無呂先生,若無這些錢財,我此生便注定爛死於此地!與那般下場相比,呂先生他便是有所圖謀,那又如何?!他便是要裂土封侯,要權勢富貴,我給他!我統統給他!隻要能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能讓我回到秦國,能讓我登上那本該屬於我的位置!還有什麼代價,能比現在這豬狗不如的處境更糟嗎?!你說!”
他的話語激動而偏執,眼中閃爍著一種賭徒般的瘋狂光芒。他已經一無所有太久了,久到任何一點希望,都會被他當成救命稻草,死死抓住,絕不放手。他甚至不願意去思考那稻草是否結實,是否會將帶入更深的漩渦。
僖看著自家公子那幾乎有些扭曲的興奮麵孔,聽著那番完全聽不進勸告的言論,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更長、更沉重的歎息。那歎息裡,充滿了無力回天的悲涼。
他知道,公子已經被那“王位”的誘惑和突如其來的“希望”徹底蒙蔽了心智,此刻無論他說什麼,都是徒勞。
“公子……老奴……老奴隻是……”僖蠕動著乾癟的嘴唇,終究沒能再說出完整的話。
“好了!”異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你且退下吧!將這些財物好生收撿起來,莫要讓人看見。我……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他轉過身,重新將目光投向那盒財寶,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迷醉而憧憬的神情,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身著王袍,君臨天下的那一刻。至於僖的擔憂?早已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僖默默地、深深地看了異人背影一眼,那眼神複雜無比,有忠誠,有心痛,有無奈,更有一種仿佛預見了某種不祥未來的、深不見底的憂慮。
他佝僂著背,如同一個失去了所有力氣的老人,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盒沉重無比的財寶,步履蹣跚地,退出了這間依舊彌漫著異樣興奮氣息的陋室。
屋內,隻剩下異人一人。他依舊在踱步,時而撫摸金玉,時而望向西方,口中念念有詞,完全沉浸在了自己對權力巔峰的狂熱幻想之中。
而屋外,夜色漸濃,如同化不開的濃墨,將整個邯鄲城,連同這座破敗的館舍,一起吞沒。老仆僖將那盒燙手的財寶藏好之後,獨自坐在院中的石階上,望著滿天星鬥,久久無言。那閃爍的星光,在他眼中,卻仿佛變成了呂不韋那深不可測的、帶著算計光芒的眼睛。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們主仆二人的命運,已經踏上了一條看似通往光明,實則遍布荊棘與未知風險的險途。而執掌方向舵的,似乎已不再是他的公子異人,而是那位手筆通天、心思難測的衛國巨賈——呂不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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