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淚水與沉默,如同浸透了的寒衣,沉重地裹挾著榆林巷館舍裡的每一個人,直到天色微明,也未能被稀薄的晨曦完全烘乾。清晨的空氣帶著刺骨的涼意,老仆僖蜷縮在灶間角落的草鋪上,幾乎一夜未眠。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女主人的低聲啜泣和男主人那煩躁又無力的踱步聲。他睜著渾濁的老眼,望著屋頂那被煙火熏得漆黑的椽子,心裡如同這灶膛一般,隻剩下冰冷的灰燼。
“賬目”他昨夜已經和異人一起,借著微弱的光線,反複核計了無數遍。結果隻會讓人更加絕望。呂不韋留下的五百金,如同投入無底洞的石頭,在應付了數次胥吏“惡”那夥人花樣翻新的勒索,以及維持這四五口人包括趙姬、趙政和偶爾需要打點的雜役)最基本的生活用度後,已然消耗泰半。剩下的,多為不易流通的玉器珠寶貴重物,且過於紮眼,一旦拿出變賣,極易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和禍端。
然而,胥吏“惡”離去時那“下月賀壽捐”的威脅,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容不得他們拖延。異人躊躇再三,最終,在天色將亮未亮之時,顫抖著手,從箱籠最底層,取出了一個小巧的錦囊。裡麵是趙姬陪嫁時的一對素銀鑲玉的耳璫,玉質溫潤,做工精細,是趙姬往日頗為心愛之物,如今卻也到了不得不割舍的地步。
“僖……”異人的聲音乾澀沙啞,將錦囊遞給老仆時,目光躲閃,不敢與之對視,“找個……穩妥的當鋪或市賈,換些錢幣回來……務必,務必小心。”
僖默默接過那尚帶著一絲微弱脂粉香氣的錦囊,感覺那小小的物件重逾千斤,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腰。他知道,這不僅僅是變賣一件首飾,更是變賣了女主人最後一點體麵,和男主人那早已搖搖欲墜的尊嚴。
他沒有多言,隻是深深一揖,將那錦囊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最貼身處,如同懷揣著一塊灼熱的炭火。他佝僂著背,如同一個真正的、行將就木的老人,步履蹣跚地走出了那扇壓抑的院門,再次彙入了邯鄲城清晨開始蘇醒的人流中。
他不敢去那些門麵光鮮、多有貴人往來的大商號,也不敢去官營的質庫,那裡眼線眾多,容易暴露。他隻能朝著城南那片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彙聚的雜貨市集走去。那裡充斥著各種來路不明的貨物和精於壓價的二道販子,是處理這種“不便明言”的物品最“合適”的地方,卻也充滿了風險。
清晨的市集已然喧鬨起來,但與城北主要市廛的井然有序不同,這裡更顯混亂和粗野。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牲畜的嘶鳴聲、甚至偶爾的爭吵叫罵聲混雜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牲口糞便、劣質香料、汗臭和食物腐敗的複雜氣味。僖緊捂著胸口,低著頭,在擁擠的人流和雜亂攤位的縫隙間艱難穿行,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兩旁,尋找著可能收售金銀細軟的攤位,同時又提防著可能出現的胥吏或地痞。
他感覺自己像一隻誤入鬨市的老鼠,每一道掃過的目光都讓他心驚肉跳。終於,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他看到一個掛著“收售南北雜貨”幌子的小鋪麵,店主是個眯著眼睛、一臉精明的乾瘦老頭。
僖猶豫再三,還是湊了上去,壓低聲音,含糊地表示有點“家傳舊物”想要出手。那店主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眼神仿佛能剝開他的衣服,直抵他懷裡那點寒酸的財物。僖顫抖著取出錦囊,倒出那對耳璫。
店主拿起耳璫,對著光眯著眼看了半晌,又用指甲悄悄掐了掐銀質部分,然後撇了撇嘴,報出了一個低得令人發指的價格,幾乎與搶劫無異。
“這……這玉是上好的荊山玉,這銀工也……”僖試圖爭辯,聲音微弱。
“愛賣不賣!”店主不耐煩地將耳璫往櫃台上一扔,發出清脆的響聲,嚇得僖心臟一縮,“就這個價!誰知道你這東西乾不乾淨?要不是看你這老家夥可憐,這個價我還不收呢!”
屈辱和無奈再次湧上心頭。僖知道,在這種地方,根本沒有道理可講。他正陷入是忍痛賣掉,還是再冒險尋找下一家的艱難抉擇時,一隻大手,忽然輕輕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僖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叫出聲來,猛地回頭,卻對上了一張有幾分熟悉、此刻卻讓他幾乎熱淚盈眶的臉!
是呂昇!
呂不韋留在邯鄲,負責暗中聯絡、傳遞消息的心腹手下!他穿著尋常市井百姓的粗布衣服,頭上戴著鬥笠,遮住了大半張臉,但那雙沉穩銳利的眼睛,僖絕不會認錯!
呂昇對他使了個眼色,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聲張。然後,他像是偶然路過一般,對著那還在喋喋不休抱怨的店主粗聲粗氣道:“老丈,你這破玩意兒人家看不上,就彆在這兒磨嘰了,擋著道了!”說著,不由分說,半拉半拽地將還處於震驚中的僖,從那個小鋪麵前拉開了,迅速拐進了旁邊一條堆滿廢棄雜物、幾乎無人通行的死胡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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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呂昇先生!”一進入相對安全的角落,僖就如同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顫,老眼裡瞬間湧上了淚水,“您……您可算出現了!”
呂昇警惕地看了看胡同口,確認無人注意,這才摘下鬥笠,露出那張飽經風霜卻依舊精乾的臉。他壓低聲音,急促地問道:“僖老丈,莫急,慢慢說。館舍近來情況如何?公子和夫人可還安好?”
這一問,如同打開了泄洪的閘門。僖這些時日積壓的所有焦慮、恐懼、委屈,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緊緊抓住呂昇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語無倫次地、帶著哭腔倒起了苦水:
“不好!很不好啊,呂先生!”他習慣性地尊稱呂昇為先生)
“外麵……外麵的那些趙國崽子,追著夫人和小公子罵,扔石子啊!還有那些天殺的胥吏,隔三差五就來,巧立名目,敲詐勒索!公子……公子他……唉,日漸消沉,夫人更是以淚洗麵,擔驚受怕……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錢財也快耗儘了,老奴這……這才不得不出來變賣夫人的首飾……可那黑心的商人,竟隻給那麼點……”
他將近日孩童的辱罵、胥吏“惡”的刁難、異人的頹喪、趙姬的恐懼,以及眼前這變賣首飾的窘迫,一樁樁,一件件,毫無保留地傾訴出來。那蒼老的聲音在寂靜的死胡同裡回蕩,充滿了絕望和無助。
呂昇靜靜地聽著,麵色越來越凝重,眉頭緊緊鎖成了一個疙瘩。他顯然也沒料到,邯鄲這邊的處境竟然惡化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深。直到僖說得差不多了,隻剩下哽咽的喘息,他才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個不算大、卻看起來沉甸甸的粗布錢袋,迅速塞到僖的手中。
“僖老丈,苦了你們了。”呂昇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主人指呂不韋)在鹹陽,一直未曾忘卻公子與爾等。他已在鹹陽多方奔走,上下打點,如今……已頗有進展!”
“頗有進展”四個字,如同黑暗中驟然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僖那幾乎被絕望冰封的心田!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呂昇繼續道,語速加快:“此乃主人新近設法送來的資費,數量不多,但應可解燃眉之急。你帶回館舍,務必支撐住!告訴異人公子,鹹陽之事已有眉目,讓他務必隱忍!萬事皆在運作之中,曙光……就在前方!”
他的話,簡潔,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雖然依舊沒有具體的歸期,沒有詳細的計劃,但這“頗有進展”、“曙光在前”的消息,以及手中那沉甸甸的錢袋,對於瀕臨崩潰的僖和館舍中的眾人來說,無異於在即將溺亡的深淵裡,有人奮力扔下的一根結實繩索!哪怕這根繩索還遙不可及,但至少讓他們看到了水麵之上,確實存在著一絲光亮!
“真……真的?!”僖激動得幾乎要跪下去,被呂昇死死扶住,“呂先生……呂大人他……他真的……”
“千真萬確!”呂昇肯定地點頭,但隨即語氣又轉為嚴肅,“然,鹹陽局勢,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非一日之功可以竟全功。主人囑咐,眼下最重要的,仍是安全!爾等在邯鄲,萬事需以保全自身為要,切不可輕舉妄動,徒惹禍端!”
僖連連點頭,如同小雞啄米,但隨即又想起最關心的問題,急切地追問道:“那……那呂先生可曾說,何時……何時能接公子和夫人離開這虎狼之地?”
這是他們日日夜夜,魂牽夢繞的唯一期盼。
呂昇聞言,卻緩緩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和審慎:“歸期……尚未確定。此等大事,需待鹹陽那邊萬事俱備,方能行動。貿然行事,隻會前功儘棄,甚至招致殺身之禍!僖老丈,切記,忍耐!此刻的忍耐,是為了日後更穩妥的離開!”
希望的火苗被稍稍壓下去一些,但並未熄滅。僖雖然失望,但也明白呂昇所言在理。
呂昇最後叮囑道:“這些錢,你們仔細用度。若再遇急難,萬不得已之時……或可嘗試尋你上次提及的那位小吏張伯遞個話。但切記!千萬謹慎!非到生死關頭,絕不可動用此線!人心難測,風險極大!”
說完,他不再停留,用力拍了拍僖的肩膀,遞過一個“堅持住”的眼神,然後迅速戴上鬥笠,如同鬼魅般閃出死胡同,幾個拐彎,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市集人流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僖獨自站在堆滿雜物的胡同裡,懷中緊緊攥著那個救命的錢袋,另一隻手裡還捏著那對未能賣出的耳璫。心情複雜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有得到資金和消息的寬慰,如同久旱逢甘霖;有得知鹹陽“頗有進展”的巨大希望,如同暗夜見星光;但更多的,卻是那“歸期未定”帶來的、如同無底深淵般的渺茫和絕望。他們還要在這屈辱和恐懼中,煎熬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更久?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對素銀耳璫,玉質依舊溫潤,卻仿佛映照出女主人那淚痕未乾的臉。他小心翼翼地將耳璫重新收回錦囊,貼身放好。然後,他將呂昇給的錢袋更深地藏入懷中,深吸了一口這市集汙濁卻真實的空氣。
那佝僂的腰背,似乎因為懷中那點“星火”般的希望和支持,而重新挺直了少許。他整理了一下破舊的衣袍,抹去眼角的濕潤,目光重新變得堅定而隱忍。
為了公子,為了夫人,為了那個在危難中降生、眼神異於常人的小主子,他這把老骨頭,還得繼續在這泥濘中掙紮下去。
他邁開步子,走出了死胡同,重新彙入那喧囂而冷漠的人潮,朝著榆林巷的方向,堅定地走去。
風雨依舊,但至少,他們不再是完全被遺忘的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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