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夫人那關的順利通過,如同在趙姬母子緊繃的心弦上輕輕鬆開了一個扣。子楚臉上的喜色持續了好幾天,連帶著對他們居住的宮苑裡的宮女內侍,都感覺那刻板的麵容似乎柔和了幾分。賞賜下來的錦緞被趙姬小心地收好,準備找合適的裁縫縫製新衣;那斛明珠和玉簪,則是她未來在秦國貴婦圈中立足的底氣之一。而趙政得到的那塊龍鳳玉佩,則被他用一根絲繩係好,貼身佩戴著——這不僅是祖母的賞賜,更像是一道無形的護身符,宣告著他在這座龐大宮城中擁有了一個被認可的、正式的身份。
然而,鹹陽宮的平靜水麵下,從來都不缺少暗流。華陽夫人的認可,隻是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門,門後廣闊而複雜的庭院裡,藏著多少雙或好奇、或嫉妒、或敵視的眼睛,尚未可知。
幾日後的一個午後,秋陽正好,驅散了連日的陰霾,將鹹陽宮建築那冷硬的玄黑與赤紅都鍍上了一層難得的暖意。趙姬正在殿內與一名年長的宮女學習更細致的秦國宮廷禮儀和服飾搭配,這是她當前最重要的功課。而趙政,在完成了上午簡單的識字課程後,得到允許,可以在兩名內侍的陪同下,在居住宮苑附近、一個相對開放的宮廷花園裡活動片刻,熟悉環境。
這座花園與邯鄲那些追求曲徑通幽、移步換景的趙國園林風格迥異。它更注重規整與氣勢。道路筆直寬闊,以青石板鋪就,兩旁種植著成排高大挺拔的鬆柏,如同列隊的士兵,即使在蕭瑟的秋季,也依舊保持著蒼勁的墨綠色,給人一種肅穆而堅韌的感覺。點綴其間的,並非嬌豔的花朵,而是一些造型奇崛、未經太多雕琢的巨石,它們沉默地矗立著,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偶爾能看到一兩個青銅鑄造的巨鼎或異獸雕像,鏽跡斑斑,訴說著歲月的沉澱和秦國的尚武精神。
趙政對這裡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他擺脫了那兩名隻是遠遠跟著、確保他不走丟的內侍,獨自一人沿著石板路慢慢地走著,觀察著。
他用手觸摸那粗糙的鬆樹樹皮,感受著與趙國花園裡那些柔媚花木截然不同的質感。
他仰頭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巨石,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它們原本在山野中的模樣。
他甚至在那個比他還要高上許多的青銅巨鼎前停留了許久,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觸摸那冰涼的、刻滿神秘紋飾的鼎身,仿佛能感受到某種沉重而古老的氣息。
這裡沒有邯鄲花園裡那些孩童的追打和辱罵,也沒有母親時刻擔憂的呼喚。一種前所未有的、有限的“自由”感,讓他可以沉浸在自己的觀察和思考中。他將眼前所見與記憶深處那座充滿惡意的趙國館舍花園對比,心中對於“力量”和“秩序”的認知,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就在他蹲在地上,專注地看著一隊螞蟻如何協作搬運一隻不幸墜地的甲蟲時,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少年人特有的、帶著刻意拔高的喧鬨聲,打破了這個角落的寧靜。
“看!我說得沒錯吧!就是那個趙崽!”
“嘿,還真在這兒呢!穿得人模人樣的了!”
“成蟜公子,您快看!”
趙政心中一凜,立刻站起身,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
隻見五六個年紀與他相仿,或者略大一兩歲的男孩,正從花園的另一條岔路走過來,將他隱隱圍在了中間。這些孩子個個衣著華貴,用料講究,遠非他這身新製的普通公子服飾可比。他們臉上帶著一種在優渥環境和奉承中長大的、特有的驕縱之氣。
為首的那個男孩,約莫七八歲年紀,是這群人裡最高的。他穿著一身玄色錦袍,領口和袖緣用金線繡著繁複的螭龍紋,腰間束著玉帶,懸掛著不止一塊玉佩,頭上戴著小巧的金冠。他麵容還算俊秀,但眉眼間那股毫不掩飾的傲慢和居高臨下的審視,讓他看起來有些咄咄逼人。
此人,正是成蟜。
成蟜,亦是秦王室公子,其母出身秦國宗室顯貴一脈,地位尊崇。他自幼聰慧,頗得一些宗室老臣和其母族勢力的喜愛,在子楚被立為嫡嗣之前,他甚至是被許多人看好的潛在人選之一。子楚的突然崛起,以及華陽夫人對趙政這個“外來孫兒”的青睞,無疑分走了原本可能落在他身上的大量關注和資源,這讓他心中早已積鬱了不滿和嫉妒。
他早就聽說這個從趙國回來的“兄弟”了,一個在敵國長大的“質子之子”,能有什麼出息?今日“偶遇”,正是他存心要給這個新來的一個下馬威,讓他認清自己的“位置”。
成蟜故意邁著八字步,晃晃悠悠地走到趙政麵前,幾乎要貼到他的臉上,然後用一種極其誇張的、充滿鄙夷的眼神,上下下、左右右地打量著趙政,仿佛在觀賞什麼稀奇的怪物。
“你——就是那個從趙國來的?”成蟜開口了,聲音帶著刻意拉長的腔調,充滿了挑釁的意味,“聽說你在趙國那邊,天天被人追著打,像隻喪家之犬一樣東躲西藏?是不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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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瞬間刺中了趙政內心最深處、尚未完全愈合的傷疤!那些在邯鄲街頭被孩童追罵、在館舍門口被虎伢欺淩的畫麵,伴隨著屈辱和恐懼感,轟然湧上心頭!
趙政的小臉幾乎是在瞬間就失去了血色,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了一條蒼白的直線。他垂在身側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嫩肉裡。
若是在以前,在趙國,他或許會像最初那樣,害怕地躲到母親身後,或者隻能用那雙沉默而倔強的眼睛怒視對方。
但這裡不是趙國!
他是嬴姓趙氏!他的父親是秦國太子嫡嗣子楚!他是奉王命歸秦的公子!華陽太後親口誇讚過他,還賜予他玉佩!
這些念頭,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壓下了心頭翻湧的怒火和屈辱感。
他沒有後退,甚至沒有露出明顯的怒容。在成蟜和他的伴當們發出的、充滿惡意的哄笑聲中,他猛地抬起了頭!
那雙漆黑的眼睛,不再僅僅是沉靜,而是迸發出一種冰冷、銳利、如同剛剛磨礪過的青銅劍鋒般的光芒!他沒有看那些哄笑的伴當,隻是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了為首挑釁的成蟜。
那眼神,讓成蟜囂張的笑聲不由得卡了一下殼,心裡莫名地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寒意。這“趙崽”的眼神……怎麼這麼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