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遣退了其他侍從,隻留小柱子一人在旁伺候筆墨雖然嬴政更多時候隻是在閱讀)。小柱子起初還強打精神陪著,但夜複一夜,他終究抵不過襲來的困意,常常是靠著牆根,腦袋一點一點地,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
而嬴政,則完全沉浸在了韓非構建的那個冷峻、犀利、甚至有些殘酷的思想世界裡。
就著昏黃的燈火,他艱難地辨認著那些異國文字,逐字逐句地啃噬著竹簡上的內容。起初的艱澀很快被巨大的精神震撼所取代!
韓非的文筆,與他之前接觸過的任何一家都截然不同!沒有儒家的溫文爾雅,沒有道家的玄虛縹緲,甚至不像賈師那樣平鋪直敘。他的文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冰冷、鋒利、一針見血,直刺人性最幽暗的角落和權力最核心的奧秘!
他讀到了《五蠹》,韓非將儒家學者、縱橫家、遊俠刺客、逃避兵役者、工商之民稱為危害國家的五種蛀蟲五蠹)!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竹簡上的字句如同驚雷,在嬴政腦海中炸響!這簡直是對淳於先生那套“文德”理論最徹底的否定!那些滿口仁義的儒生,正是擾亂法度的根源!那些仗劍行俠的刺客,正是破壞國家禁令的禍首!這與他潛意識裡對某些事物的厭惡不謀而合!
他讀到了《顯學》,韓非激烈地抨擊當時顯赫的儒、墨兩家,認為他們的學說徒有其表,無益於國家的富強與秩序。
“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這話語中的決絕與對“法”和“吏”的推崇,讓嬴政感到一陣莫名的戰栗與興奮!這不正是吏師賈所實踐的,也是他內心隱隱向往的治國之道嗎?
他讀到了關於“法”、“術”、“勢”相結合的論述。
“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於官府,而布之於百姓者也。是公開的、成文的律法,是治國的準繩。
“術”者,藏之於胸中,以偶眾端,而潛禦群臣者也。是君主駕馭臣下的權術和手段,隱秘而有效。
“勢”者,勝眾之資也。是君主所掌握的權勢和地位,是推行法和術的基礎。
三者缺一不可!如同鼎之三足,共同支撐起君主的絕對權威!這套係統而冷酷的理論,如同一幅精密而強大的藍圖,在嬴政眼前徐徐展開,將他之前從賈師和司馬韜那裡學到的零散認知,完美地整合、升華了!
他讀到了對人性陰暗麵的深刻洞察。
“夫民之性,惡勞而樂佚!”
“民智之不可用,猶嬰兒之心也!”
“故明主之治國也,明賞則民勸功,嚴刑則民親法!”
這些論述,徹底撕碎了儒家那種“人性本善”、“民胞物與”的溫情麵紗,將人性中趨利避害、好逸惡勞的本質赤裸裸地揭露出來!而這,恰恰印證了嬴政在趙國底層掙紮時觀察到的一切!那些欺辱他們的人,那些冷漠的旁觀者,不正是“惡勞樂佚”、“民智如嬰”的活生生例子嗎?唯有明確的賞賜和嚴酷的刑罰,才能驅使和約束他們!
他時而讀到精妙處,會忍不住猛地一拍書案又迅速收斂,以免驚動他人),眼中迸發出極度興奮的光芒,心中無聲地呐喊:“善!大善!”
他時而會陷入長久的沉思,手指無意識地在竹簡上滑動,咀嚼著某個深刻的論斷,將其與宮廷中觀察到的現象、與成蟜的挑釁、與父親子楚的處境、與呂不韋的權術……一一印證。
“聖人執要,四方來效。”他低聲吟誦著這句話,想象著一位緊握權柄、高踞於權力之巔的君主,天下臣民無不俯首聽命,四方邦國無不前來朝拜的景象。那是一種何等強大、何等令人心馳神往的境界!
小柱子偶爾從瞌睡中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昏黃的燈光下,小主人嬴政披著一件單衣,身形尚且瘦小,卻坐得筆直如鬆。他微微低著頭,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而那雙盯著竹簡的眼睛,卻在燈火的映照下,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冰冷而專注的光芒!那光芒如此銳利,如此陌生,讓小柱子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和敬畏。
小主人映在牆壁上的側影,被燈光拉得長長的,不再是那個需要他小心照顧的稚童,更像是一個……一個正在與某個遙遠而強大的靈魂進行深度對話的、早熟的智者。空氣中仿佛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冰冷而強大的力量,那是思想的力量,是權謀的力量,是對絕對權力渴望的力量!
這一刻,嬴政仿佛跨越了時空,找到了精神上真正的導師!儘管他與韓非素未謀麵,甚至可能此生都無緣得見,但通過這些冰冷的竹簡,他們的靈魂產生了強烈的共鳴!韓非的理論,如同一把量身定做的鑰匙,精準地打開了他心中那把名為“權力”與“秩序”的巨鎖。
一種超越年齡的、對絕對權力和嚴密秩序的渴望,如同藤蔓,開始在他幼小卻早熟的心田中,瘋狂地滋生、纏繞、紮根。他不再僅僅滿足於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他開始渴望……製定規則,掌控規則,成為那個“執要”的“聖人”!
夜更深了,鹹陽宮沉睡在無邊的黑暗與寂靜中。唯有這間書齋的燈火,如同一點倔強的星火,燃燒著一個未來帝王的夢想與野心。而遠在韓國的韓非絕不會想到,他那些飽含憤懣與智慧的冷峻文字,正在遙遠的西方,為一個即將震動天下的帝國,鋪墊著最堅硬的思想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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