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散去,那肅穆而壓抑的氣氛仿佛被殿外湧入的空氣悄然稀釋。文武百官們懷揣著各異的心思,躬身退出宏偉的正殿。他們中的許多人,在經過偏殿那仍在微微晃動的珠簾時,仍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瞥上一眼,試圖捕捉到那個小小身影的蹤跡,腦海中回蕩的,依舊是那清亮稚嫩卻又冰冷徹骨的“法立則威行,威行則國強”的論斷。今日之後,無人再敢將這位年僅六歲的太子,僅僅視為一個需要嗬護的稚子。
嬴政隨著父王和呂不韋,移步至殿後一處更為精致卻也更為私密的暖閣。這裡的熏香不如正殿濃烈,光線透過雕花的窗欞,顯得柔和了許多,但空氣中彌漫的那種無形的、關乎權力與未來的張力,卻絲毫未減。
果然,剛一落座子楚居於主位,呂不韋與嬴政分坐兩側),呂不韋便率先開口,打破了這短暫的沉寂。他臉上洋溢著一種毫不掩飾的、近乎燦爛的笑容,那笑容如此具有感染力,仿佛剛才在朝堂上被太子直言“遺禍無窮”的並非他的提案一般。
他轉向秦莊襄王子楚,語氣中充滿了由衷的讚歎至少聽起來是如此):“大王!今日太子殿下於朝堂之上,真可謂一語驚四座,石破天驚啊!”他微微側身,目光落在嬴政身上,那目光裡充滿了欣賞、欣慰,如同一位匠人終於看到了自己精心雕琢的璞玉綻放出奪目光彩。“天縱奇才!見解之深刻,邏輯之縝密,尤其那句‘法立則威行,威行則國強’,更是直指我大秦強盛之根基,遠超臣之預期!實乃大秦之福,社稷之幸!”
他毫不吝嗇讚美之詞,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顯得極為大度和豁達,仿佛太子的卓越,就是他呂不韋最大的成功與欣慰。
子楚看著自己這個兒子,心情亦是複雜難言。驚愕過後,自然是巨大的喜悅和自豪。他伸手,習慣性地想去摸摸嬴政的頭,就像尋常父親對待出色的兒子那樣。然而,手伸到一半,卻微微頓了一下。眼前的嬴政,身姿筆挺地跪坐在那裡,眼神平靜,方才在朝堂上散發出的那種冰冷氣場似乎已然收斂,但一種無形的、初具雛形的威嚴,卻仿佛已然縈繞其身。
子楚的手最終還是落在了嬴政的頭上,輕輕撫摩了兩下,語氣中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與感慨:“我兒……真的長大了!竟有如此見識!父王……父王心中甚慰!”他頓了頓,似乎想找出更恰當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最終卻隻是重複道:“甚慰啊!”
這欣慰是真實的。哪個父親不望子成龍?尤其是一位君王,看到繼承人如此早慧、如此不凡,那種後繼有人的踏實感,足以衝散許多憂慮。然而,在這欣慰的底層,一絲極其微妙、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湧動。是自豪,但似乎……也有一點點被那光芒無意間刺到的、輕微的恍惚。兒子的成長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那雛鳳清聲,不僅震懾了群臣,似乎也讓他這位父親,隱約感受到了一種……壓力?一種“青出於藍”可能帶來的、身份與情感上的微妙失衡。這感覺一閃而逝,快得讓他自己都來不及捕捉,更不願深究。
他迅速將這點異樣情緒壓下,借著呂不韋的話頭,也是基於方才朝堂上已然傾斜的態勢,做出了最終決斷,聲音恢複了君王的沉穩:“既然太子與蒙老將軍等皆認為剿優於撫,那便依我兒之見。蒙驁老將軍!”
侍立在一旁的內侍立刻躬身應諾。
“傳寡人詔令,北地流寇之事,全權交由上將軍蒙驁處置,務求速戰速決,永絕後患!”這道命令,徹底為今日的朝議畫上了句號,也標誌著嬴政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參與國政,便取得了實質性的成果,並且是以一種如此強勢的方式。
“老臣領旨!”蒙驁聲如洪鐘,顯然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他告退時,又特意向嬴政投去一個激賞的眼神,這才大步流星地離去。
暖閣內,暫時隻剩下了“一家人”。
呂不韋臉上的笑容未曾減退,反而更添了幾分探究的意味。他身體微微前傾,以一種長輩兼師者的溫和姿態,看向嬴政,開始了新一輪的“問話”。這問話,看似是出於關心和鼓勵,實則是更深層次的評估與試探。
“太子殿下,”呂不韋的聲音放緩,帶著引導的意味,“方才朝堂之上,殿下思慮周全,令臣歎服。不知殿下是如何想到,‘招撫’之舉,長遠來看,竟可能‘遺禍無窮’的?可是近日讀《韓非子》有所得?”
他問得具體,目光也緊緊鎖定著嬴政,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他想知道,這番言論,究竟是靈光一現的聰慧,還是真正建立在對法家思想深刻理解基礎上的獨立判斷?是記住了他教授的條文,還是已經能夠靈活運用於複雜的現實情境?
嬴政抬起眼眸,迎向呂不韋的目光。那眼神清澈見底,如同山澗未被汙染的溪流,坦誠得幾乎讓人無所適從。他沒有絲毫怯場,也沒有因為剛剛受到高度讚揚而流露出得意,隻是用一種平鋪直敘的、與他年齡不符的冷靜語氣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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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仲父,讀《韓非子·五蠹》篇有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又言‘民固驕於愛,聽於威矣’。吏師賈亦常教導,法之威嚴,在於其必行,在於其平等,無分貴賤,觸之必究。”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將書本知識與自己的思考融合。
“兒臣便想,那些流寇,劫掠村莊,殺傷吏民,已然是‘犯禁’之舉,觸犯了我大秦律法。若因其勢大或為省事,便以糧秣官職招撫,等同於告訴所有人,觸犯律法者,非但可以不受懲罰,甚至可能獲得獎賞。那麼,日後若有其他生活困苦之人,或是本就心存僥幸、好逸惡勞之徒,是否會競相效仿?長此以往,法令的威嚴何在?‘民聽於威’又從何談起?”
他的邏輯鏈條清晰得可怕,從一個具體的“犯禁”行為,引申到對國家法律普遍威懾力的損害,再推及到可能引發的惡劣社會效應。這已經不僅僅是引用典籍,而是在進行一種基於法家核心理念的政策推演和風險評估。
呂不韋眼中讚賞之色更濃,但心底那剛剛泛起的一絲微瀾,也似乎隨之擴大了一圈。他繼續追問,語氣更加和藹:“殿下思慮深遠。那麼,關於‘法立則威行,威行則國強’此句,又是如何領悟的?可是有感於商君變法之成效?”
這一次,嬴政沒有立刻引用書本,他微微偏頭,似乎想到了什麼,那清澈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與朝堂上相似的冷意。
“兒臣在趙國時,”他聲音依舊平穩,但提及趙國,似乎總能讓他的語氣帶上一種本能的堅硬,“曾見街市有惡少欺淩弱小,周圍人或是畏懼,或是漠視,無人敢管,也無人願管。後來有一巡街吏卒,依法將其擒拿,當眾鞭笞,懸首示眾三日。自那以後,那條街市,再無惡少敢公然橫行。”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呂不韋,也順帶掃了一眼正凝神傾聽的子楚:“兒臣便想,一個人,若自身無力,便會受欺辱。一個國家,若法令不彰,威嚴不立,便會內憂外患,如同那被欺淩的弱小。商君變法,使秦國法令嚴明,賞罰分明,人人皆知努力耕戰可獲爵位,觸犯律法必受嚴懲,所以秦人勇於公戰,怯於私鬥,國力日強。反之,若法令可以因時、因人、因勢而妥協,”他在這裡,似乎無意地,又似乎有意地,再次觸及了呂不韋那“靈活”的招撫政策,“則人人皆存僥幸之心,強者恃力淩弱,智者鑽營法令,國家看似穩定,實則根基已開始動搖。唯有讓所有人,無論是邊陲流寇,還是朝堂重臣,都明確知道,觸犯律法,絕無幸理,才能真正樹立起不可挑戰的威嚴。有了這威嚴,政令才能暢通,軍隊才能效死,國家才能不斷強大,最終……掃滅六國,成就一統之業。”
他將一個童年的見聞,與國家的強盛之道聯係了起來,最後更是直接點出了“掃滅六國,一統天下”的終極目標。這視野,這格局,再次讓子楚和呂不韋心中一震。
尤其是呂不韋。他發現,嬴政不僅記住了他教的法家理論,更能結合自身經曆哪怕是並不愉快的經曆)和現實觀察,進行融會貫通,形成自己堅定乃至偏執的認知。而且,那種對“絕對秩序”、“徹底解決”如“永絕後患”、“絕無幸理”)的偏好,那種不容置疑、不容妥協的決絕,甚至比他預想的還要強烈、還要根深蒂固!
這頭幼虎,不僅長得快,其血脈中流淌的,似乎是一種更為純粹、更為酷烈的法家野性!與他呂不韋所倡導的、兼收並蓄、更講究權變與平衡的“雜家”之道,隱隱存在著根本性的分歧!
麵對呂不韋這看似鼓勵、實為探問的層層深入,嬴政始終對答如流,言辭清晰,邏輯嚴密。但他的眼神,始終是那種清澈而直接的目光,裡麵充滿了求知欲和表達欲,卻並無太多尋常孩童麵對權威師長時應有的那種敬畏、依賴甚至是討好。他更像是在與一位學識淵博、值得尊敬的先生進行一場平等的討論,陳述自己的觀點,聽取對方的意見,但內心深處,那由韓非思想和自身經曆共同鑄就的認知框架,已然堅不可摧。
呂不韋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讚許,他頻頻點頭,口中說著“殿下悟性非凡,臣受益匪淺”之類的話。然而,在那笑容和讚語之下,一絲極細微、極隱蔽的警惕,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石,在他心底最深處,漾開了一圈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
這頭幼虎,似乎長得太快了些……而且,野性難馴啊。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那個執筆描繪藍圖、塑造未來君王的人。但現在,他隱約感覺到,這塊“璞玉”自有其堅硬的紋理和內在的脈絡,並非可以隨意雕琢。今日朝堂之上,嬴政憑借法家思想初露鋒芒,贏得了蒙驁等軍方勢力的好感,這固然是呂不韋樂於見到的畢竟秦國以法立國,軍隊是根基),但嬴政展現出的那種獨立甚至可能偏離他呂不韋掌控的思維傾向,卻讓他不得不開始重新評估未來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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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時候需要一些……其他的“平衡”力量了?呂不韋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掠過窗外遠處那屬於後宮方向的層層殿宇樓閣。
而此刻的嬴政,在完成了這番“答辯”之後,便安靜地坐在那裡,目光低垂,看著自己腰間佩玉的流蘇,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隻有那微微抿起的唇角,透露出一絲不為外人所察的、屬於思考者的專注。他似乎在消化剛才的對話,又似乎在思考著更深層次的問題——那些關於權力、關於人心、關於這龐大國家機器運轉規則的,更為本質的“為什麼”。
子楚看著這對“師徒”間的交流,心中百感交集。兒子的優秀讓他自豪,呂不韋的儘心輔佐也讓他感激。他樂於見到他們相處融洽,共同為大秦的未來努力。然而,不知為何,看著呂不韋那深不見底的笑容,和兒子那過於早熟冷靜的側臉,他內心深處那絲微妙的異樣感,似乎又隱約浮動了一下。他甩了甩頭,將這莫名的情緒驅散,笑著對呂不韋道:“仲父教導有方,政兒方能有所進益。日後,還需仲父多多費心。”
“此乃臣分內之事,大王言重了。”呂不韋躬身應答,姿態恭謹無比。
暖閣內的對話,在一種看似和諧融洽、實則各懷心思的氛圍中,告一段落。然而,今日朝堂上那石破天驚的一幕,以及此刻在這暖閣中埋下的微妙種子,都將在不久的將來,引發一係列影響深遠的波瀾。嬴政的第一次正式亮相,不僅改變了一項邊境政策的走向,更悄然改變了秦國權力核心中,那最微妙的人際關係與未來格局。
而對於嬴政本人而言,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權力的滋味,如同最醇厚也最危險的美酒,初嘗一滴,便已在他心中點燃了熊熊的火焰,也帶來了更多的疑問。他需要答案,需要更深入地理解,這掌控天下的力量,究竟從何而來,又該如何才能真正地、完全地,握於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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