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而在宮闈之中,那些經過精心裁剪、摻雜了惡意的“風言風語”,其傳播速度更是堪比加了料的驛馬,一日之內便能鑽入最幽深的宮苑,精準地抵達目標人物的耳中。
夏姬與羋宸那場夏宮密謀的“成果”,便以這樣一種方式,悄然浸潤到了華陽太後所居的、更為恢弘卻也更為靜謐的宮殿群落。
這幾日,華陽太後總覺得耳根子不那麼清淨。倒不是有人敢在她麵前喧嘩,而是那些侍奉多年的老宮人,或是前來請安的、關係較近的楚係宗親女眷,言語間總會“不經意”地透露出些許信息。
“太後娘娘,聽說太子殿下近日學業精進,尤其癡迷法家典籍,常常挑燈夜讀呢……”一個老嬤嬤一邊為她捶腿,一邊貌似隨意地閒聊。
“是啊,太後,太子天資聰穎,真是大秦之福。隻是……唉,到底是年幼,有時言語難免直接了些。”另一位前來請安的宗室夫人,欲言又止。
“哦?如何直接法?”華陽太後半闔著眼,手中撚著一串溫潤的玉念珠,語氣平淡。
“妾身也是聽人說起,不知真假……說太子殿下認為,唯有法家之術方能強兵富國,至於其他諸子百家,尤其是……尤其是些吟風弄月、充滿浪漫想象的文章詞賦,不過是無用的點綴,甚至可能惑亂人心呢……”那夫人聲音越說越低,小心地觀察著太後的臉色。她雖未明說,但“吟風弄月”、“浪漫想象”,指向性已然明顯——楚地文化的代表,屈原的《離騷》、莊周的《逍遙遊》,可不正是此類?
又有心腹宦官在彙報宮內外瑣事時,貌似公允地提上一句:“太子殿下勤勉是好事,隻是似乎鮮少主動來華陽宮問安,怕是學業太過繁重了……”
這些話語,如同細小的水滴,一滴滴落下,起初並不引人注意,但積少成多,漸漸在華陽太後那如古井般的心湖中,漾開了一圈圈微瀾。
華陽太後,這位曆經秦國風雲、扶持子楚上位的楚係外戚核心人物,其智慧與城府,絕非尋常宮婦可比。她自然不會全然相信這些明顯帶有指向性的流言。但說者或許無心,聽者終究有意。尤其是涉及到她出身故國的文化,以及那個血緣上是她孫子、情感上卻似乎總隔著一層的太子嬴政。
她想起了嬴政歸秦時的情景,那孩子看人的眼神,確實過於沉靜,甚至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疏離。如今他在朝堂上初露鋒芒,展現出的也是純粹法家的鐵血與冷酷。他……心裡到底是如何看待她這個有著楚國王族血脈的祖母?如何看待她所鐘愛的、那片土地上孕育出的瑰麗文化與情懷?
疑慮的種子一旦落下,即便知道它可能來自惡意的播種,也難免會想知道,它究竟能否在這片土壤中生根發芽。
於是,一場看似尋常、實則暗藏機鋒的“家宴”,在華陽宮悄然設下。受邀者,是太子嬴政,以及他的母親趙姬。
消息傳到東宮時,嬴政正在臨摹一幅秦國輿圖,小柱子在一旁伺候筆墨。
“華陽太後設宴?”嬴政放下筆,微微挑眉。他對這位祖母,感情頗為複雜。有血緣的牽連,有地位的尊崇,但缺乏日常的親近。突如其來的宴請,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不尋常。
小柱子倒是很高興:“殿下,這是好事啊!太後娘娘疼愛殿下,肯定是聽說殿下在朝堂上威風,要獎賞殿下呢!”他腦子裡已經開始幻想宴會上有哪些好吃的了。
嬴政沒有說話,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他想起了昨日去給母後請安時,母後似乎也隨口提過一句,說華陽太後近日問起了他的學業。
“更衣。”他淡淡吩咐道。無論祖母用意如何,謹慎應對總是不會錯的。
而另一邊,趙姬接到邀請,心情則要複雜得多。她對於華陽太後,始終存著幾分敬畏和疏遠。畢竟,華陽太後是子楚的嫡母,是楚係勢力的代表,而她趙姬,出身趙國,在秦國宮廷中並無根基,某種程度上,她和兒子算是“外來者”。華陽太後突然設宴,讓她心裡有些沒底。
“政兒,待會兒到了太後宮中,要謹言慎行,多聽太後教誨,莫要……莫要像在朝堂上那般……過於執拗。”前往華陽宮的路上,趙姬忍不住低聲叮囑兒子,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
嬴政看了母親一眼,點了點頭,沒有多言。他知道母親的擔憂,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華陽宮的氣象,又與夏宮和東宮不同。這裡殿宇更為古樸厚重,裝飾卻不顯奢華,反而透著一股沉澱下來的雅致。庭園中種植著許多楚地特有的香草花卉,即使是在秋季,也散發著淡淡的、不同於秦地草木的幽香。宮人們舉止沉穩,悄無聲息,處處彰顯著主人尊崇的地位與獨特的品味。
宴設在一間暖閣內,不像正殿那般空曠威嚴。雕花窗欞敞開著,可以看到外麵精心打理過的庭院。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清雅的熏香,與庭院裡的草木香氣混合,形成一種令人心緒稍寧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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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太後端坐主位,她身著暗紅色繡金鳳紋的深衣,頭發梳成高髻,飾以簡單的金玉,麵容保養得宜,雖已年長,但眉宇間那股屬於上位者的雍容與威儀,卻絲毫不減。她看到嬴政和趙姬進來,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孫兒給祖母請安。”
“臣妾給太後請安。”
嬴政和趙姬依禮參拜。
“快起來,坐吧。”華陽太後的聲音慈祥,目光在嬴政身上停留了片刻,笑道,“幾日不見,政兒似乎又長高了些,氣度也更沉穩了。聽說你近日在朝堂上,很是為你父王分憂?”
嬴政恭敬回答:“孫兒年幼無知,隻是偶有所感,蒙父王與諸位大臣不棄,實屬僥幸。”
趙姬連忙在一旁幫腔:“太後過獎了,政兒隻是胡亂說了幾句,當不得真,還需太後和相邦多多教導。”
寒暄幾句後,精致的菜肴和點心被宮人們魚貫送入。確實是家宴的規格,菜式偏向楚地風味,多有魚鮮和羹湯,與秦地慣常的炙烤肉食有所不同。
席間,華陽太後詢問了一些嬴政日常起居和學業的瑣事,語氣始終溫和。嬴政一一作答,言辭得體,態度恭謹。
然而,趙姬那顆懸著的心,卻始終沒有完全放下。她了解這位婆婆,越是平靜的表麵下,可能越藏著深意。
果然,酒過三巡,氣氛看似最是融洽之時,華陽太後放下手中的玉箸,用絲帕輕輕拭了拭嘴角,目光再次落到嬴政身上,仿佛不經意地,拋出了那個在她心中盤旋了數日的問題:
“政兒,祖母聽聞你近日精研法家之術,於韓非、商鞅之說,頗有心得。”她語氣依舊溫和,帶著長輩對孫輩學業的關心,“這自然是好事。不過,祖母倒是好奇,你覺得那韓非、商鞅之言,比之我楚地先賢,屈子之《離騷》、莊周之《逍遙遊》,又是如何呀?”
問題一出,暖閣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滯了!
侍立在旁的宮人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趙姬拿著筷子的手猛地一抖,一塊鮮嫩的魚肉差點掉在案上,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臉色微微發白。來了!果然來了!這個問題,看似探討學問,實則暗藏機鋒,直指嬴政對楚地文化的態度,甚至是對她這位楚出身祖母的情感認同!這讓她如何不緊張?
她焦急地看向兒子,眼神裡充滿了警告和祈求,生怕他年少氣盛,說出什麼“法家至上,其他皆是糟粕”之類的狂言。若真如此,豈不是坐實了那些流言,徹底得罪了華陽太後和整個楚係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