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多日、繁縟到令人身心俱疲的喪禮,以及那場在父親靈柩前舉行的、簡短卻重若千鈞的加冕儀式,終於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無邊無際的寂靜,和一片需要獨自麵對的、陌生的狼藉。
嬴政沒有回到他熟悉的東宮。按照禮製,他如今是秦王,理應入住象征著秦國權力核心的鹹陽宮正殿。但他畢竟年幼,且尚在父喪期間,最終被安排暫居於正殿旁一處更為精致、也更為空曠的寢宮。這裡曾經是莊襄王子楚偶爾批閱奏章至深夜時歇息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
夜已深沉。秋末的寒意透過雕花的窗欞絲絲滲透進來,殿內雖然燃著兒臂粗的牛油蠟燭,驅散了些許黑暗,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深入骨髓的冷清與孤寂。
白日裡人聲鼎沸、百官跪拜的景象,如同褪色的畫卷,在腦海中翻騰過後,隻留下一片虛無的回響。父親的音容笑貌,那撫摸他頭頂的溫度,那在朝堂上逐漸展露的威嚴,那病榻上枯槁絕望的眼神……這些畫麵不受控製地交替閃現,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屬於喪父之痛的悸動,但更多的,是一種仿佛置身於巨大漩渦中心、四周空無一人的茫然與疲憊。
他屏退了大部分宮人,隻留下小柱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小柱子如今也換上了一身略顯寬大的、象征更高品級的內侍服飾,但他那張圓臉上的神情,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緊張和惶恐。他手腳麻利地將熏籠裡的炭火撥得更旺一些,又輕手輕腳地為嬴政斟了一杯溫熱的蜜水,放在觸手可及的案幾上。他不敢出聲,甚至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仿佛生怕一點微小的動靜,就會打破這脆弱的平靜,或者……驚擾了這位已然身份截然不同的少年秦王。
嬴政沒有去看那杯蜜水,也沒有在意小柱子的動作。他隻是獨自坐在那張寬大、冰冷、雕刻著玄鳥紋樣的黑漆坐榻上,這曾是父王偶爾小憩之處,如今承載著他單薄的身軀。王袍已經脫下,疊放在一旁,但那頂特製的、縮小版的金冠依舊戴在頭上,沉甸甸的,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的新身份。
殿內燭火跳躍,將他投在牆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晃動,如同他此刻紛亂卻又異常清醒的內心。
忽然,他開口了,聲音因為連日的勞累和心緒的激蕩而顯得有些沙啞,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柱子。”
“奴婢在!”小柱子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幾乎是彈跳著應聲,差點打翻旁邊的水壺。
嬴政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前方跳動的燭火上,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一個他明知對方無法回答的問題:
“你說……仲父今日,跪在寡人麵前,口稱萬歲之時……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噗通!”
小柱子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板,聲音帶著哭腔和劇烈的顫抖:“大……大王!奴婢……奴婢愚鈍!奴婢……奴婢怎敢妄自揣測相邦……不,是仲父大人的心思!奴婢……奴婢不知啊!”
這問題太要命了!簡直比之前花園裡問將軍和相邦誰權力更大還要命!揣測那位如今權傾朝野、連大王都要尊稱一聲“仲父”的呂不韋的心思?他小柱子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嬴政似乎並沒有期待他的回答,甚至沒有轉頭看他一眼。他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眼神幽深,繼續用那種仿佛夢囈般的、帶著冰冷分析意味的語氣,緩緩說道:
“他是在想……如何恪儘職守,履行對父王的承諾,儘心儘力,輔佐於寡人,保我大秦社稷安穩,直至寡人成年親政?”
他的語調平鋪直敘,像是在複述一段冠冕堂皇的台詞。
然後,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裡透出一絲極淡、卻銳利如冰錐的寒意:
“還是……在想……從此以後,這秦國的萬千政務,百官的升遷貶黜,軍隊的調動補給,乃至……寡人每日該讀何書,該見何人,都可由他一人……決斷了?”
“父王托孤之言,言猶在耳……‘如當日邯鄲之盟’……”嬴政低聲重複著這句話,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那盟約,是情義,是承諾,但何嘗不也是一種束縛和警告?可呂不韋呢?他那淚流滿麵的悲痛,那指天誓日的忠誠,那流暢得如同排練過無數遍的誓言,以及在那之後展現出的、對大局那種驚人的、滴水不漏的掌控力……
這一切,都讓嬴政本能地感到一絲強烈的不安。那不是對呂不韋個人品德的懷疑至少不全是),而是對一種龐大無形、已然將他籠罩其中的力量的警惕。那種力量,名為“權柄”。
父親的離世,抽掉了他身前最後一道可以至少在名義上)倚靠的屏障。如今,他直接麵對著的,就是呂不韋那深不可測的權謀之海。
他站起身,那頂沉重的王冠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他走到窗邊,伸手推開了緊閉的窗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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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帶著深秋寒意的夜風立刻湧入,吹動了他額前的幾縷碎發,也吹得殿內燭火一陣猛烈搖曳,明暗不定。窗外,是沉沉的、無邊無際的夜色,鹹陽宮龐大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獸,點點燈火如同巨獸身上冷漠的眼睛,窺視著這座宮殿的新主人。
他知道,從明天太陽升起的那一刻起,他將不再是那個可以偶爾在朝堂上發表見解、即使說錯也無傷大雅的太子。他將是秦王嬴政。他需要學習如何真正地做一個君王——不僅僅是學習知識,更是學習如何駕馭臣子,如何平衡勢力,如何發號施令,如何……從那位看似恭敬、實則已將權力觸角延伸到每個角落的“仲父”手中,拿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
而他的第一課,或許就是最為艱難、也最為凶險的一課:如何與身後那位權力滔天、既是臣子又是“仲父”的呂不韋相處。
是做一個言聽計從、安心充當傀儡的“乖孩子”?
還是做一個暗中積蓄力量、伺機而動的“潛龍”?
抑或是……還有其他更為曲折、更為隱忍的道路?
王座之上,已非單純的孝子賢孫。權力遊戲的巨大陰影,伴隨著父親的逝去和冠冕的加身,已然徹底地、不容抗拒地籠罩下來,將他,將這偌大的鹹陽宮,都吞噬其中。
他站在窗邊,久久未動。少年的身影在夜色和燈火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孤獨,也格外堅定。
小柱子依舊跪伏在地,不敢起身,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喘。他隻覺得這新王的寢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寒冷,那種冷,並非源於天氣,而是源自於那王座之後,無邊無際、深不可測的陰影。
明天,會怎樣呢?小柱子心裡一片茫然。他隻希望,自己能伺候好大王,在這可怕的陰影下,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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