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繼位後的首次正式大朝會,在一種看似莊嚴肅穆、實則暗流湧動的氛圍中拉開了序幕。
鹹陽宮正殿,百官依品級肅立。經曆了國喪的壓抑與新君登基的短暫喧囂,所有人的目光都複雜地投向了那高高在上的王座。那裡,端坐著年僅十三歲虛歲)的秦王嬴政。
他穿著合身了許多的玄色王袍,頭戴旒冕,垂下的玉珠在一定程度上遮掩了他過於年輕的麵容,卻也增添了幾分屬於王者的神秘與威儀。他努力挺直脊背,雙手平穩地放在膝蓋上,目光平視前方,試圖模仿記憶中父王臨朝時的姿態。然而,那王座的寬大與冰冷,依舊襯得他身形單薄。
小柱子作為新任的秦王貼身內侍,穿著嶄新的宦官服飾,低眉順眼地侍立在王座側後方稍遠的位置,緊張得手心全是汗。他偷偷抬眼,看著下方黑壓壓的群臣,隻覺得心跳如擂鼓,比自家大王還要緊張百倍。
朝會伊始,依照慣例,由新任秦王說幾句勉勵群臣、共理國政的場麵話。這是呂不韋提前為他準備好的稿子,文辭華麗,四平八穩。嬴政用尚顯清亮、卻努力模仿著威嚴語調的聲音,將那段話背誦了出來。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大王聖明!”百官齊聲回應,聲音洪亮,卻更像是一種程式化的禮儀。
然後,真正的“戲肉”開始了。
呂不韋,這位身著紫色相邦朝服、氣度雍容的“仲父”,站在禦階之下,文官隊列的最前方。他的位置,離王座最近,卻又巧妙地保持著一個臣子應有的距離。
他沒有像其他臣子那樣隻是出列奏事,而是如同這場朝會真正的主持者和決策者,自然然地轉過身,麵向百官,開始了他的“表演”。
“諸位,”呂不韋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帶著一種長期身居高位養成的自信與掌控力,“今日朝會,所議之事,關乎國計民生,軍國要務。本相已先行閱覽各方奏報,並與相關署衙商議,現有初步方略,呈報大王禦覽裁定。”
他話音未落,身後一名屬官便捧著一摞已經分類整理好、並附有紙條類似於後來的“票擬”)的竹簡,躬身小步快走,送到禦階前,由一名內侍接過,再轉呈到嬴政麵前的禦案上。
嬴政看著那堆積起來的竹簡,每一卷上都附著一張細長的紙條,上麵用清晰的小篆寫著呂不韋的處理意見和建議。從邊境軍報、郡縣糧賦、水利工程到官員任免,幾乎涵蓋了所有重要政務。
“北地郡奏報,今歲雪災,牧民受損,請調撥糧秣賑濟。臣以為,可先從鄰近郡縣倉廩中調撥粟米五千石,羊毛千捆,並由郡守負責發放,務必使災民得沐王化,感念大王恩德。”呂不韋侃侃而談,甚至不需要看竹簡原文,顯然早已爛熟於心。
嬴政拿起那卷竹簡,看了看上麵呂不韋寫的“票擬”,內容與他口述一般無二。他沉默著,沒有說話。他能說什麼?他對北地郡的具體情況一無所知,五千石粟米是多還是少?如何確保發放到災民手中而非被官吏中飽私囊?他一無所知。他就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隻需要在呂不韋安排好的一切後麵,蓋上那方象征最終裁決的玉璽。
內侍將蘸好朱砂的筆遞到他手邊。他頓了頓,最終還是在那紙條上,按照呂不韋的意思,寫下一個“可”字。筆跡尚顯稚嫩,卻承載著決定無數人生死的重量。
“隴西郡守年邁乞骸骨,舉薦其郡丞接任。臣查此人政績平平,無過大錯,亦無顯功。然隴西地處要衝,需乾練之才。臣舉薦河東郡守王綰調任隴西,其人在河東政績卓著,頗通邊務。原河東郡守一職,可由……”呂不韋繼續說著,一項項人事任命,如同棋盤上落子,被他輕鬆安排。
整個過程,群臣奏事,目光大多是看向呂不韋,聆聽他的分析和決策。偶爾有需要補充細節的,也是直接向呂不韋稟報。整個朝堂,仿佛是以呂不韋為圓心在運轉。嬴政高坐於上,卻像是一個被供奉起來的、必須存在卻又無足輕重的符號。
隻有少數幾位老臣,如蒙驁,在彙報軍務時,會刻意轉向王座,向嬴政恭敬行禮,並儘量用簡潔的語言向他解釋:“大王,此次邊境換防,主要是為了應對趙國可能的異動,臣已與相邦商議,調……”
然而,往往蒙驁的話還沒說完,呂不韋便會微笑著,極其自然地接過去:“老將軍所言甚是。大王,此事關乎國防,臣已與蒙老將軍詳細推演,確保萬無一失。具體兵力調配如下……”他三言兩語,便將話語權和控製權再次牢牢抓回自己手中,態度恭敬,卻不容置疑。
嬴政靜靜地聽著,看著。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旁觀者,在觀看一場名為“治理秦國”的大戲,而主角,是站在禦階下的那位“仲父”。
一種無形的憋悶感,在他胸中積聚。
終於,在議論到一項關於某個關中縣令人選時,嬴政忍不住開口了。這個縣令的職位不高,但他依稀記得,之前閱讀一些過往案例呂不韋為了教導他而篩選出來的)時,似乎對這個被舉薦人的家族背景有點模糊的印象,與當地某個有劣跡的豪強有所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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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有力,打斷了呂不韋對那人的褒獎之詞:“仲父。”
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帶著驚訝、好奇、審視,齊刷刷地投向了王座。這是新王第一次在朝堂上主動發表不同於呂不韋的意見。
呂不韋也是微微一頓,隨即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帶著鼓勵和詢問的笑容,轉向嬴政,躬身道:“臣在。大王有何聖諭?”
嬴政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但他強迫自己鎮定,目光透過旒冕的玉珠,看向呂不韋:“此人……寡人似乎記得,其族中與藍田馬氏過往甚密。而馬氏此前曾有強買民田、欺壓鄉裡之訟案未清。任用此人,是否妥當?”
他的語氣還帶著少年的清亮,用詞也儘量模仿著君臣奏對的格式,努力展現著自己的思考和有據可查。
呂不韋認真地聽著,臉上始終保持著那溫和而恭謹的笑容。待嬴政說完,他微微頷首,語氣充滿了讚許:“大王明察秋毫,關心吏治,實乃萬民之福。”
先捧一句,然後,話鋒一轉。
“然,”呂不韋的笑容不變,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篤定,“大王有所不知。馬氏之案,乃其族中旁支個彆人所為,與此人直係親屬並無乾係。且此案已於去歲由廷尉署審結,首惡已懲處。此人本身,在現任職位上勤勉懇懇,頗得上官賞識。此次調任,亦是因其長於錢穀刑名,正可彌補該縣之短。”
他微微上前半步,聲音壓低了一些,仿佛在推心置腹,卻又讓殿內大部分人都能聽清:“大王年幼,恐未深知其中錯綜複雜之利害關係。用人之事,需縱觀全局,權衡利弊。此事……臣已深思熟慮,認為此人乃當前最合適之選。還望大王明鑒。”
一番話,滴水不漏。先是解釋了“汙點”已澄清,然後肯定了被舉薦人的能力,最後,用“大王年幼,未深知利害”、“臣已深思熟慮”這樣看似體貼、實則充滿優越感和否決意味的理由,將嬴政那基於模糊記憶和直覺的質疑,輕輕鬆鬆地駁回。
語氣,依舊是那麼的恭敬,姿態,依舊是那麼的謙卑。但那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卻像無形的牆壁,將嬴政隔絕在了真正的決策之外。
嬴政張了張嘴,還想再說點什麼,但他發現自己對那個縣、那個人、那個家族的了解,僅限於那一點模糊的印象,根本無法與呂不韋那看似無懈可擊的“深思熟慮”相抗衡。
他看著呂不韋那恭順卻堅定的眼神,看著下方群臣那了然、甚至帶有一絲微妙同情或看戲的眼神,一股冰冷的無力感,瞬間席卷了他。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隻是從喉嚨裡擠出一個低沉的音節:“……準。”
內侍再次遞上朱筆。他在那張紙條上,寫下了與之前並無二致的“可”字。筆尖劃過竹簡表麵的聲音,在此刻聽來,格外刺耳。
朝會繼續進行,呂不韋繼續揮灑自如,群臣繼續奏對如流。嬴政卻再也沒有開口。他隻是端坐著,像一尊戴著王冠的雕塑,感受著那頂旒冕的沉重,那王袍的束縛,以及那禦座之下,洶湧奔騰卻與他無關的權力暗流。
當漫長的朝會終於結束,百官山呼“萬歲”後依次退出大殿,偌大的正殿迅速變得空蕩、寂靜,隻剩下一些侍立的內侍和依舊坐在王座上的嬴政。
小柱子小心翼翼地湊上前,想詢問是否起駕回宮。
嬴政沒有動。
他緩緩地抬起手,看著手中那方沉甸甸、溫潤卻又冰涼的玉璽。這是秦國最高權力的象征,能夠調動千軍萬馬,能夠決定任何人的生死榮辱。方才,他就是用這方玉璽,在那一道道由呂不韋擬定好的詔令上,蓋下了認可的印記。
擁有它,卻無法真正使用它。
一種無比尖銳的諷刺感,混合著強烈的屈辱和憤怒,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如此深刻地體會到,“傀儡”二字,究竟是何等滋味。
這冠冕堂皇的宮殿,這萬人景仰的王座,對他而言,此刻更像是一座華麗而冰冷的囚籠。
他坐在那裡,很久,很久。直到殿內的光線逐漸變得昏暗,陰影從角落蔓延開來,將他和他手中的玉璽,一同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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