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少年秦王嬴政在空曠冰冷的正殿裡,獨自咀嚼著身為傀儡的屈辱與無力時,鹹陽宮的另一端,屬於王太後趙姬的甘泉宮,卻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如果說前朝是冰雪覆蓋、暗流洶湧的北地荒原,那麼甘泉宮便是溫暖如春、醉生夢死的南方水鄉。這裡似乎完全不受國喪期間應有的肅穆氣氛影響,或者說,它的主人正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對抗著那令人窒息的悲傷與不安。
尚未踏入宮門,一陣陣絲竹管弦之樂便混著女子嬌柔的歌聲和清脆的碰杯聲,如同無形的誘餌,飄蕩在空氣中。與正殿那令人屏息的寂靜形成鮮明對比,這裡的喧囂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近乎癲狂的熱鬨。
宮內,暖香襲人,燭火通明,將每一寸空間都照得亮如白晝,仿佛要將所有陰影都驅逐出去。趙姬,這位新晉的王太後,正斜倚在一張鋪著昂貴犀皮、堆滿錦繡軟墊的臥榻之上。
她早已褪去了守喪期間的素服,換上了一身極為豔麗的絳紅色蹙金繡鳳長裙,裙擺如同盛放的牡丹,鋪陳在榻上。雲鬢高聳,插滿了金步搖、玉搔頭,珠光寶氣,映襯著她依舊美麗、卻因縱情聲色而略顯浮腫的麵龐。她的眼角或許還殘留著一絲未能完全擦乾的淚痕,但更多的,是一種沉浸在感官刺激中的迷離與放縱。
幾名身著輕紗、身段婀娜的舞姬正在鋪著西域地毯的殿中央翩翩起舞,水袖翻飛,媚眼如絲。樂師們賣力地吹奏彈唱,曲調靡靡,與這太後寢宮的身份格格不入。殿內侍立的宮女宦官們,個個低眉順眼,腳步輕得如同貓兒,但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他們眼神交換間那難以掩飾的惶恐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趙姬手中把玩著一隻晶瑩剔透的玉杯,裡麵盛著琥珀色的美酒。她時而跟著樂曲輕輕哼唱,時而因俳優古代滑稽藝人)故作醜態的表演而發出陣陣嬌笑,那笑聲清脆,卻透著一股空虛。她似乎在用這無儘的喧囂和享樂,拚命填補著內心因丈夫離世而留下的巨大空洞,以及那份對未來的、深入骨髓的恐慌。
是啊,她成了王太後,尊榮無比。但那個給予她這一切的男人已經不在了。她一個趙國女子,在秦國並無根基,兒子年幼,朝政大權掌握在那個心思深沉的呂不韋手中……她除了這太後的尊號和眼前的享樂,還能抓住什麼?這甘泉宮的繁華,不過是建築在流沙之上的城堡,一陣大風,就可能崩塌。
就在這歌舞升平之際,殿外傳來內侍刻意提高的、帶著討好意味的通報聲:
“相邦呂不韋,求見太後娘娘——”
音樂聲稍稍低了一些,舞姬們的動作也緩了下來。趙姬的眼睛卻是一亮,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她慵懶地揮了揮手:“是仲父來了?快請!”
呂不韋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他依舊穿著正式的朝服,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而精明的笑容。他步入這與他身份似乎極不相稱的奢靡場所,卻沒有絲毫局促,反而如同巡視自己領地的君王,目光快速掃過殿內的一切,最後落在趙姬身上。
“臣呂不韋,參見太後。”他躬身行禮,姿態無可挑剔。
“哎呀,仲父何必多禮!快,給仲父看座!”趙姬坐直了身子,臉上笑容更盛,親自吩咐道。立刻有宮人搬來錦墩,放在臥榻之側,位置極其親近。
呂不韋謝恩坐下,目光掃過殿中的舞樂,笑道:“太後今日氣色甚佳,臣心甚慰。先王駕崩,太後悲痛,臣亦感同身受。然,逝者已矣,太後還需保重鳳體,這大秦後宮,還需太後主持呢。”
他這話說得冠冕堂皇,既表達了關心,又給趙姬的享樂找了一個“保重鳳體”、“主持後宮”的完美借口。
趙姬聞言,眼圈微微一紅,似是被勾起了傷心事,但更多的是一種找到知音的感覺:“還是仲父知我……這深宮寂寞,若沒有些消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呂不韋立刻順勢說道:“太後說得是。故而臣今日特來,一是向太後稟報些後宮用度事宜,二來,也是尋了些新奇玩意,給太後解悶。”
他一拍手,等候在殿外的隨從便抬進來幾個精美的漆盒。打開一看,裡麵是熠熠生輝的珍珠項鏈、通透無瑕的翡翠玉如意、以及一些造型奇巧、機關遍布的玩物類似後來的魔盒或魯班鎖)。這些東西,無一不是價值連城,極儘精巧,深諳趙姬喜好奢華與新奇的脾性。
趙姬看得眼花繚亂,喜不自勝,拿起這個,摸摸那個,愛不釋手,連聲道:“仲父有心了!真是有心了!”
這還沒完。呂不韋又微微一笑,道:“臣還聽聞,楚地新來了一班俳優,其中有一侏儒,身量雖小,卻口齒伶俐,善於模仿,滑稽無比,最是能逗人發笑。不知太後可有興趣一見?”
“哦?還有這等妙人?快傳!快傳進來!”趙姬興致勃勃,立刻將方才那點虛假的悲傷拋到了九霄雲外。
那侏儒被帶了進來,果然極其善於插科打諢,模仿朝中某些老臣走路說話的姿態,惟妙惟肖,引得趙姬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呂不韋坐在一旁,微笑著看著這一切,如同一個慷慨的施與者和精明的觀眾。他投其所好,精準地滿足了趙姬物質和精神上的所有需求。奇珍異寶,精巧玩物,俳優侏儒……他送來的不僅是禮物,更是麻醉劑,讓趙姬徹底沉溺於他編織的享樂之網中。
在這日複一日的物質滿足和“貼心”關懷下,兩人之間那本就存在的舊情,如同被澆灌了肥料的野草,迅速複燃,並且變得前所未有的密切。趙姬看呂不韋的眼神,逐漸從對權臣的依賴,變成了摻雜著情欲與情感的糾纏。她將他視作了自己在這深宮中唯一的依靠和慰藉。
而呂不韋,則通過牢牢控製住趙姬,不僅重溫舊夢,更間接地加強了對整個後宮的影響力。甘泉宮,幾乎成了他的另一個相府。更重要的是,他掌握了一個向秦王嬴政施加影響的絕佳通道——他的母親。
“政兒年紀小,性子又倔,如今做了大王,怕是更不聽人勸了。”一次宴飲間隙,趙姬依偎在呂不韋身邊,帶著醉意抱怨道,“前朝的事,我也聽不懂,隻是希望他莫要任性,辜負了先王和仲父你的一片苦心才好。”
呂不韋輕輕攬著她,語氣溫和,眼神卻銳利:“太後放心,大王天資聰穎,隻是年少氣盛,還需磨練。太後身為母親,閒暇時不妨多勸導大王,凡事多聽聽臣等老成持重之見,尤其是要敬重仲父他自稱起來毫不臉紅),這朝政啊,離不開仲父的操持。如此,方是家國之福,也能讓先王在九泉之下安心啊。”
他將自己的私心,巧妙地包裝成了“老成持重”、“家國之福”和“告慰先王”,通過趙姬之口,以“母愛”的名義,向嬴政施加壓力,要求他“聽話”、“敬重仲父”。這一招,既隱蔽又有效。
這一夜,甘泉宮內的宴飲格外酣暢。美酒如同流水般呈上,佳肴堆積如山。呂不韋似乎也放下了平日裡的謹慎,與趙姬推杯換盞,言笑甚歡。
酒至半酣,呂不韋起身更衣,回來時,或許是真有幾分醉意,或許是刻意試探,他竟搖搖晃晃地,沒有坐回自己的錦墩,而是徑直走向殿內最尊貴的那張主位——那是一張雕刻著鳳鳥紋樣、鋪著明黃色軟墊的寬大坐榻,象征著王太後的權威,在規製上,甚至隱隱與秦王的主位有呼應之意。
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身體微微後靠,一隻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隻手還端著酒杯,臉上帶著醺然的笑容。
殿內的音樂聲戛然而止!舞姬們僵在原地,樂師們不知所措。侍立的宮女宦官們嚇得魂飛魄散,齊刷刷地低下頭,恨不得把腦袋埋進胸膛裡,心跳如鼓,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衣。這……這簡直是僭越!大不敬!
然而,坐在他身旁不遠處的趙姬,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竟發出了一陣咯咯的嬌笑聲,非但沒有絲毫惱怒和製止,反而覺得頗為有趣一般,嗔怪道:“仲父真是醉了!連哀家的位置都敢占!”
那語氣,哪裡是責備,分明是帶著縱容和一絲……曖昧的打情罵俏!
呂不韋哈哈一笑,並未起身,反而就勢靠在軟墊上,目光掃過下方噤若寒蟬的眾人,那種態,仿佛他才是這裡真正的主人。
宮人們頭垂得更低了,心中卻是翻江倒海。流言蜚語的種子,就在這深夜的甘泉宮中,伴隨著靡靡之音和僭越之舉,悄然種下,並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在宮廷最隱秘的角落裡滋生、蔓延。
甘泉宮的醉生夢死,與前朝新君的孤寂壓抑,形成了無比諷刺的對照。而呂不韋的權勢,已然如同藤蔓,不僅纏繞了前朝的權柄,更深入到了後宮的床幃,將那象征性的王座,也視作了可以隨意試探的玩物。
這一切,都被深宮的牆壁記錄下來,終有一天,會傳到那孤獨的少年秦王耳中。隻是不知那時,又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喜歡天下一帝秦始皇請大家收藏:()天下一帝秦始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