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甘泉宮回到自己的寢宮,那段並不算遙遠的路程,嬴政卻走得異常緩慢而沉重。秋夜的寒風似乎能穿透厚重的王袍,直抵骨髓,但比這寒意更刺骨的,是內心那一片冰封的荒蕪。
母親的嗬斥聲猶在耳畔回蕩,那尖銳的、帶著被冒犯的惱怒和維護呂不韋的堅定,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他心上反複切割。他試圖勸諫,試圖維護那層搖搖欲墜的、名為“王室尊嚴”的薄紗,換來的卻是徹底的失敗和更深的疏離。
他屏退了所有隨行的宮人,隻留下小柱子遠遠地跟在後麵。小柱子看著前方那道在宮燈下拉得忽長忽短、顯得格外孤寂的背影,心裡難受得像壓了塊大石頭。他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甘泉宮裡傳來的隻言片語和太後那拔高的聲調,足以讓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他隻能默默地跟著,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寢宮的門在身後沉重地合攏,將外界的寒冷與喧囂哪怕是壓抑的喧囂)隔絕開來。殿內,牛油蠟燭燃燒時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反而襯托出一種令人心慌的寂靜。
嬴政沒有立刻更衣就寢,也沒有像尋常少年那樣,因憤怒和委屈而摔打東西發泄。他隻是靜靜地站在殿中央,身影在燭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像一根繃緊的弓弦,充滿了危險的力量。
白日的種種畫麵,不受控製地在他腦海中激烈碰撞、交織:
朝堂上,呂不韋那揮灑自如、不容置疑的身影;群臣那聚焦於呂不韋、偶爾瞥向自己時帶著憐憫或漠然的眼神;那方沉重卻無法自主使用的玉璽;那被輕易駁回的、關於縣令人選的微弱質疑……
甘泉宮內,母親那浮華而慵懶的妝容;那滿室的奢靡與酒氣;那維護呂不韋時尖利的反駁;那完全沉溺於享樂、不願清醒的麻木……
還有更早之前,花園裡成蟜那嫉恨而陰險的眼神;華陽太後那看似慈祥卻暗藏機鋒的試探;呂不韋那看似欣慰實則深不見底的笑容……
所有這些畫麵,最終都彙聚成一種感覺——屈辱!深深的、令人窒息的屈辱!
他感到一股熾熱的、幾乎要將他焚燒殆儘的怒火在胸腔裡衝撞,尋找著出口。他的拳頭緊緊握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他猛地深吸了幾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稍稍壓製了那翻騰的怒火。他知道,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摔東西?咆哮?那隻會讓暗處窺伺的人看笑話,讓呂不韋更加輕視他,讓母親覺得他更加“不懂事”。
他需要的是力量!是能夠打破這囚籠、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
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落在了書案上那幾卷幾乎被翻爛的竹簡上——《韓非子》。
他一步步走到書案前,動作沉穩得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他伸出手,指尖拂過竹簡那冰涼而粗糙的表麵,然後,鄭重地將其展開。他沒有去看那些他已經熟讀甚至能背誦的基礎篇目,而是直接翻到了《孤憤》、《五蠹》、《說難》等核心篇章。
往日讀這些,更多是理論學習,是呂不韋安排下的功課。但今夜,這些冷峻、犀利甚至刻薄的文字,仿佛被注入了靈魂,字字句句都活了過來,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直擊他的心靈!
“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孤憤》)大國君主的禍患,在於大臣權勢太重;中國君主的禍患,在於過於寵信近臣。這是君主共同的憂患啊!這不正是他此刻處境最真實的寫照嗎?呂不韋,不就是那個權勢太重的大臣嗎?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孤憤》)通曉統治術的人,必須有遠見且明察,不明察就不能洞察隱私;能推行法治的人,必須剛強果斷而正直,不剛正就不能矯正奸邪。他需要遠見,需要明察,需要剛強,需要正直!他要洞察呂不韋的“私”,矯正呂不韋的“奸”!
“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製於人。”——《備內》)君主的禍患在於信任彆人,信任彆人就會受製於人。信任母後?信任仲父?結果呢?信任,就是將自己最柔軟的咽喉,送到彆人手中!
“君無見其所欲,君見其所欲,臣自將雕琢;君無見其意,君見其意,臣將自表異。”——《主道》)君主不要顯露自己的欲望,君主顯露欲望,臣子便會粉飾自己;君主不要顯露自己的意圖,君主顯露意圖,臣子便會偽裝異常。他必須隱藏!隱藏自己的憤怒,隱藏自己的不甘,隱藏那顆渴望權力、渴望複仇的心!
每一句話,都像是一盞黑暗中的明燈,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也像是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剖開了權力場上血淋淋的真相。他如饑似渴地讀者,咀嚼著,那些曾經覺得晦澀難懂的地方,此刻豁然開朗。韓非仿佛跨越了時空,在為他一個人授課,教導他如何在這虎狼環伺的環境中生存下去,如何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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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柱子。”他忽然開口,聲音因為長時間的沉默和情緒的壓抑而有些沙啞。
一直守在殿門口,緊張關注著這邊動靜的小柱子,立刻小跑過來:“奴婢在!”
“磨墨。”嬴政命令道,目光依舊沒有離開竹簡。
“諾!”小柱子不敢多問,連忙取出上好的鬆煙墨和一方端硯,注入清水,開始小心翼翼地研磨起來。墨錠與硯台摩擦發出的均勻沙沙聲,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墨磨好了,濃淡適中。
嬴政抬起頭,看了小柱子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你退下吧。沒有寡人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
“諾!”小柱子躬身應道,擔憂地看了一眼自家大王那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堅毅的側臉,默默地退出了殿外,並輕輕帶上了門。他守在門口,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大王獨自一人要做什麼。
殿內,隻剩下嬴政一人,和跳動的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