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那場對《呂氏春秋》的盛大獻禮與山呼海嘯般的讚頌，如同潮水般退去，留給嬴政的，是那幾大箱沉重、精美、散發著楠木與墨香氣息的竹簡，以及一種無形的、更加沉重的壓力。呂不韋不僅將這部書獻給了他，更是將一座名為“文化權威”的大山，試圖壓在他的心頭。
夜幕降臨，鹹陽宮再次被寂靜籠罩。嬴政屏退了閒雜人等，隻留下小柱子在書房外間伺候。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捧起《韓非子》，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那套占據了他書案大半江山的《呂氏春秋》。
他知道，他必須讀。不僅要讀，還要讀懂，讀透。他要親眼看看，這部被呂不韋和其黨羽吹捧為“治國圭臬”、“曠世巨著”的書，究竟有何等魔力，又隱藏著何等用心。
“小柱子，掌燈，多點幾盞。”嬴政吩咐道，聲音平靜。
小柱子連忙應是，手腳麻利地將書房內的十幾盞青銅燈架一一點亮，跳動的火焰驅散了黑暗，將書房照得亮如白晝，也映亮了嬴政那張尚顯稚嫩卻已初現棱角的臉龐。
他深吸一口氣，彷佛即將踏入一個未知的戰場，然後伸手取下了第一卷《呂氏春秋》——《十二紀》中的《孟春紀》。
開卷之初，他不得不承認，這部書確實氣象萬千，非同凡響。
其內容之廣博，令人咋舌。從天文星象、四時節氣，到地理物產、山川形勝；從君臣之道、治國方略，到用兵之法、農桑之術；甚至還有養生延年、驅邪避凶乃至音樂歌舞的論述……真可謂包羅萬象，彷佛要將天地間所有的知識都囊括其中。其文辭亦十分講究，駢散結合，引經據典，讀起來朗朗上口，顯示出編纂者深厚的學識和龐大的門客團隊的集體智慧。
小柱子在一旁看著大王神情專注地翻閱竹簡，大氣都不敢喘，心裡還暗暗嘀咕：“這相邦編的書，看起來還真是厲害啊，什麼都懂的樣子……”
然而，隨著閱讀的深入，嬴政那原本平靜的眉頭，開始漸漸蹙起，越皺越緊。
他跳躍著閱讀，從《十二紀》到《八覽》，再到《六論》。他並非循序漸進，而是有意識地尋找那些關於核心治國理念的篇章。
很快，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也是讓他感到極度不適的內容。
在《貴公》、《圜道》等篇中，他讀到了這樣的論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天下不是某一個人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昔先聖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從前聖王治理天下，必定首先做到公正，公正天下就太平了。）
嬴政的嘴角泛起一絲冷意。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那要君王何用？這與韓非子強調的“君權至上”、“權勢不可以借人”簡直是背道而馳！
在《適威》、《用民》等篇中，他又看到了大量儒家思想的影子：“行德愛民，則民親其上。”推行仁德愛護百姓，百姓就親近他們的君主。）“人主有能以民為務者，則天下歸之矣。”君主有能以為民做事為要務的，天下人就歸附他。）強調“德治”、“仁政”和“民本”。
這讓嬴政想起了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卻於強兵富國無實際用處的儒生。在當今這列國爭霸、弱肉強食的時代，空談仁德，無異於自取滅亡！秦國靠的是商鞅的嚴刑峻法、獎勵耕戰才得以強大，不是靠這些虛無縹緲的“仁愛”！
更讓他覺得荒謬的是，在一些篇章如《君守》、《分職》）中，竟然還摻雜了道家“清靜無為”、“順應自然”的思想：“君也者，處虛素服而無智，故能使眾智也；能反無為，故能使眾為也。”君主，居於虛靜樸素而不用智能，所以能使用眾人的智能；能返回無為的境界，所以能使用眾人的有為。）鼓吹君主不必事必躬親，隻需掌握大原則，具體事務交給臣子。
這與法家要求君主必須“獨斷”、“操權”、“執要”，牢牢掌控一切權力的主張，簡直是南轅北轍！
他越讀，心中的違和感與批判意識就越強烈。這部書試圖將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陰陽家等各種截然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思想流派，強行捏合在一起。一會兒強調嚴刑峻法的重要性，一會兒又大談仁愛道德的必要性；一會兒鼓吹君主必須集權獨斷，一會兒又宣揚要順應自然、清靜無為……
這就像一個廚子，將酸甜苦辣鹹各種極端的調味料，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部倒入一鍋湯中，還自詡為“集大成者”！
連續幾個夜晚，嬴政都在這套浩繁的竹簡中度過。他讀得很快，也很挑剔，專門尋找那些與他內心信念衝突的觀點。小柱子看著大王時而皺眉，時而冷笑，時而陷入沉思，卻不敢多問，隻能默默地添燈油，送夜宵，然後被嬴政揮手趕出去。
終於，在又一個深夜，嬴政合上了最後一卷竹簡。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用手指揉著發脹的太陽穴。腦海中，各種學派的觀點如同混戰的軍隊，激烈交鋒，最終，卻被韓非子那冰冷、清晰、銳利如手術刀般的邏輯，一一擊潰，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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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開眼，目光恢複了清明，甚至帶著一種洞穿迷霧後的銳利。
小柱子見大王似乎讀完了，連忙將一直溫著的羹湯端過來，小心翼翼地問：“大王，這書……讀完了？可真厚啊！一定很有用吧？”他還是覺得，能編出這麼厚書的人，肯定很了不起。
嬴政沒有接羹湯，而是看了小柱子一眼，那眼神讓小柱子心裡一哆嗦。
“有用？”嬴政嗤笑一聲，那笑聲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與否定。他指了指那堆積如山的竹簡，語氣冷冽：
“此書，看似博大精深，包羅萬象，實則——”
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兩個字：
“——蕪雜！”
小柱子愣住了：“蕪……蕪雜？”
“沒錯！”嬴政站起身，在書案前踱了兩步，彷佛要將閱讀時積壓的鬱悶之氣揮散，“你看它，既要強調嚴刑峻法，以儆效尤；又要講究仁愛道德，收買人心。既要君主集權獨斷，乾綱獨攬；又言什麼順應自然，無為而治。這豈不是自相矛盾，首鼠兩端？”
他越說，語速越快，批判也越發犀利，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庭審，而被告正是這部《呂氏春秋》：
“治大國如同駕馭一輛奔馳的馬車，方向必須唯一，韁繩必須握於一人之手！豈能讓儒家、道家、墨家……無數個禦手同時揚鞭，各往各的方向驅策？那結果隻能是車毀人亡！”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低沉卻無比堅定：“欲強兵富國，掃滅六國，成就天下一統之偉業，就必須尊奉一術！貫徹到底！絕不能瞻前顧後，左右搖擺！”
他猛地轉回身，看著那套精美的《呂氏春秋》，如同看著一堆華而不實的廢物，最終給出了他的終審判決：
“法家之術，便是最適合當今亂世，最能使秦國強大的唯一之術！韓非子之論，便是寡人信奉的真理！至於這等試圖調和百家、實則不倫不類的雜燴——”
他一字一頓，帶著毫不留情的蔑視：
“徒、亂、人、意！”
小柱子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也被大王這斬釘截鐵、充滿力量的批判震住了。他隱約覺得，大王說的好像很有道理，比那些隻會歌功頌德的大臣們說的要真切得多。
嬴政的這番批判，可謂一針見血，直指《呂氏春秋》作為“雜家”代表，其試圖調和矛盾、博采眾長的本質，與法家要求思想統一、君主獨尊、“一斷於法”的核心思想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不可調和的衝突。
他並未被呂不韋營造出的浩大聲勢和“一字千金”的文化霸權所嚇倒，反而以其日益堅定的法家信仰，對這部看似權威的巨著，進行了從根子上的徹底否定。
這場發生在深夜書房中的、一個人的思想交鋒，雖然無聲，卻驚心動魄。它標誌著嬴政在思想上，已經徹底與呂不韋分道揚鑣，甚至站到了對立麵。
他知道了這部書的“底細”，也看清了呂不韋試圖在思想上引導甚至掌控他的意圖。
那麼，接下來，當呂不韋滿懷期待地問起他讀後感時，他該如何應對？
是虛與委蛇，假意順從？
還是……直言不諱，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少年的心中，已然有了決斷。一場關於思想主導權的、更加直接的碰撞，即將在不久的朝堂之上，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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