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夜讀的冷眼批判,如同在地下奔湧的暗流,積蓄著力量,隻待一個破土而出的契機。而這個契機,在幾日後的例行朝會上,伴隨著呂不韋那誌得意滿的詢問,如期而至。
連續數日,朝堂的氛圍都因《呂氏春秋》的橫空出世而帶著一種異樣的“文雅”與“熱烈”。呂不韋一係的官員們,言必稱《呂氏春秋》,仿佛不引用幾句其中的句子,就顯得自己不夠格調,跟不上相邦的偉大步伐。就連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員,在討論具體政務時,也會小心翼翼地揣摩著,試圖將自己的提議與這部“巨著”中的某些觀點掛鉤,以增加說服力或者說,增加在呂不韋那裡的好感度)。
呂不韋本人,更是容光煥發,處理政務時,那溫和笑容下的自信與掌控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他仿佛不僅僅是一位權相,更是一位開宗立派、指引國家思想方向的“文宗”。
這一日,在處理完幾項關於漕運和邊關貿易的常規議題後,呂不韋如同一位期待學生交出滿意答卷的老師,將目光投向了端坐於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秦王嬴政。
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混合著恭敬與期許的笑容,微微躬身,用一種比平時更加和緩、卻難掩自得之意的語氣開口問道:
“大王,日前臣所獻《呂氏春秋》,不知大王近日可曾翻閱?此書乃臣與門下眾賢殫精竭慮之作,雖不敢稱字字珠璣,然於治國理政、修身養性之道,或有些許可供大王參酌之處。臣,冒昧想聽聽大王之聖見?”
這話問得極其講究。表麵上是謙卑的“冒昧請教”,實則是在索要認可,是在期待聽到讚美,至少,也是希望看到這位年幼的秦王表現出虛心受教、如獲至寶的態度。他身後的門客黨羽們,也都紛紛豎起耳朵,準備隨時附和,將大王可能給出的任何他們期待的)正麵評價,轉化為對呂不韋新一輪的歌功頌德。
整個大殿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嬴政身上。許多官員,包括一些老成持重者如蒙驁、昌平君,也都好奇地看了過來。他們都想知道,這位日漸沉默、眼神卻越發深邃的少年秦王,對這部聲勢浩大的“相邦寶典”,究竟會作何評價。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嬴政緩緩抬起了頭。旒冕的玉珠微微晃動,遮擋不住他眼中那平靜之下蘊藏著的、不容置疑的銳利光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被“考校”的緊張,也沒有即將發表“讀後感”的興奮,隻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沉穩。
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是變聲期的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大殿之中:
“仲父之書,”他先給予了肯定,語氣平穩,“包羅萬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涉人事,無所不包。編纂此等巨著,確需耗費無數心血,用心之良苦,寡人深知。”
這開篇的“揚”,讓呂不韋臉上的笑容更加舒展,他微微頷首,一副“大王果然明鑒”的欣慰模樣。他身後的黨羽們也鬆了口氣,互相交換著“果然如此”的眼神,準備開始醞釀讚美的情緒。
然而,嬴政的話並沒有結束。那個“然”字,如同樂章中一個突兀卻至關重要的轉折音符,被他清晰地吐了出來:
“然——”
僅僅一個字,就讓大殿內剛剛鬆弛下來的氣氛,瞬間重新繃緊!呂不韋臉上的笑容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嬴政的目光透過玉珠,平靜地注視著呂不韋,繼續道:“寡人愚鈍,連日拜讀,於沉醉其博大意蘊之餘,心中亦生出些許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借此機會,向仲父請教。”
請教?群臣心中咯噔一下。這架勢,可不像是虛心請教的樣子!
嬴政沒有給呂不韋太多思考的時間,直接拋出了他的第一個,也是最核心的質疑:
“寡人讀《貴公》篇,見其中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此言,似乎意在強調天下為公,非君王一人之私產。”
他頓了頓,觀察著呂不韋細微的表情變化,然後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更加犀利:
“然,寡人亦在書中多處,如《執一》、《不二》等篇,讀到強調君主必須‘執一’、‘齊萬不同’之論,認為治國需有統一之法度、唯一之權威,方能終結紛亂,成就大統。”
他的聲音略微提高,帶著一種邏輯的壓迫感:“寡人不明之處在於:若依《貴公》所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則國家法令之最終權威,當出自何處?莫非出自這虛無縹緲之‘天下’?若權威不出自君主一人,則君主又憑借什麼來‘執一’?來‘齊萬不同’?”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呂不韋,問出了那個直擊核心的矛盾點:“反之,若當真強調君權至上,法令出於君王,則又何必假借‘天下’之名?此二者並存於一書之中,豈非……自相矛盾,難以自圓其說?”
“轟!”
這問題,像是一道驚雷,炸響在寂靜的朝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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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們,無論是呂不韋的黨羽,還是中立派,甚至是潛在的反對者,全都愣住了,臉上露出了震驚、錯愕、乃至深思的神情!
對啊!“天下為公”和“君主執一”,這本身就是兩種幾乎對立的統治哲學!一個傾向於某種意義上的“公天下”或“貴族士人共治”,一個則強調極端的君主中央集權!呂不韋竟然把它們硬塞進了一本書裡?還號稱是融彙百家?這……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一些對呂不韋專權不滿的官員,如蒙驁,雖然麵色不動,心中卻暗暗稱快!大王這個問題,問得太犀利了!直接戳破了《呂氏春秋》那看似華美的理論外衣,露出了裡麵混亂不堪的內核!
呂不韋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一種極力掩飾的震驚和措手不及!他萬萬沒想到,嬴政沒有糾結於具體的文辭細節,也沒有停留在表麵的褒貶,而是直接抓住了他這部書理論體係中最根本、也最難以調和的矛盾點進行攻擊!這需要何等的洞察力和邏輯思維?這真的是一個十幾歲少年能想到的嗎?
然而,嬴政的攻勢才剛剛開始!他沒有給呂不韋喘息和組織語言反駁的機會,緊接著拋出了第二個更具體、更貼近現實的例子:
“再者,”嬴政的語氣依舊平靜,卻像連珠炮般,發出第二問,“寡人讀《蕩兵》、《振亂》等篇,見書中主張‘義兵’之說,認為誅暴君、救民於水火之戰爭,乃正義之舉,合乎天道民心。”
“然,書中同樣充斥著儒家‘仁愛’、‘德化’之主張,強調以仁德感化他國,使其心悅誠服,自願歸附。”
他掃視了一眼下方神色各異的群臣,最後目光回到臉色已經有些發青的呂不韋身上,問道:“那麼,寡人請問仲父,及諸位大臣:我大秦若要東出函穀,掃滅六國,完成統一大業,究竟應當高舉‘義兵’之旗幟,行堂堂正正之兼並?還是應當秉持‘仁愛’之心,試圖以‘德化’感化韓、趙、魏、楚、燕、齊,使其自願納土歸降?”
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嘲諷:“若依前者,則殺伐難免,屍橫遍野,與‘仁愛’何乾?若依後者,則我大秦銳士是否可以解甲歸田,坐等六國被仁德感化?此兩種截然不同之理念並存,讓前線將士、讓執政之臣,又該何所適從?莫非臨事決斷,全憑……一時之喜好?”
這第二問,比第一問更加狠辣!它將理論的矛盾,直接引申到了現實的軍國大政上,指出了這種思想混亂可能帶來的實際危害——讓國家政策失去連貫性和明確性,讓執行者無所適從!
這已經不僅僅是對一本書的批判,更是隱隱在質疑呂不韋長期以來那種看似“兼收並蓄”、實則可能“首鼠兩端”的施政策略,其背後的理論根基是否牢靠!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嬴政這番邏輯嚴密、層層遞進、直指要害的質問給震住了!他們看著王座上那個身形尚且單薄的少年,彷佛第一次真正認識到,這位一直被他們視為傀儡、視為孩子的秦王,其內在蘊藏著何等驚人的鋒芒與智慧!
呂不韋站在原地,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他張了張嘴,想要辯解,想要用他慣常的“博大包容”、“因時製宜”之類的話來搪塞,但他發現,在嬴政這般尖銳直白的邏輯詰難麵前,那些空洞的言辭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感覺自己精心營造的文化權威堡壘,被這位少年君主,用最簡單、也最致命的“邏輯之矛”,狠狠鑿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寒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從呂不韋的腳底,竄上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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