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發製人”這四個字,如同在嫪毐那被恐懼和絕望浸透的心田裡,投下了一顆來自地獄的火種。霎時間,一股混雜著瘋狂、狠厲和扭曲求生欲的火焰,“騰”地一下在他眼中點燃,驅散了片刻前的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賭徒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的決絕。
密室裡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躁動而危險的低語。黨羽們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哪怕這根稻草通向的是更深的漩渦。他們圍攏在一起,聲音壓得極低,眼神卻閃爍著餓狼般的光芒,開始密謀那“先發製人”的具體步驟。誰去聯絡還能控製的衛卒?誰去煽動那些唯利是圖的戎翟首領?誰又能確保在混亂中一舉控製王宮要害?……一樁樁,一件件,都在昏黃的燈火下,被這群窮途末路之徒,賦予了孤注一擲的“意義”。
嫪毐聽著,不時補充幾句,臉上那青灰的死氣漸漸被一種病態的潮紅和興奮所取代。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揮軍攻入蘄年宮,將那個高高在上的年輕秦王踩在腳下,迫使他承認自己的“權威”,甚至……一個更瘋狂的念頭在他腦海一閃而過:為何不能取而代之?憑什麼他嬴政生來就是王,而我嫪毐就隻能是個仰人鼻息的“假父”?
這念頭如同毒藤,一旦滋生,便瘋狂蔓延。
然而,就在這密謀緊鑼密鼓地進行時,甘泉宮的另一處,氣氛卻截然不同。
太後趙姬獨自坐在她那奢華無比卻莫名顯得空曠冰冷的寢殿內。殿內依舊熏著名貴的香,錦幔低垂,玉器生輝,但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往日的旖旎暖昧,而是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壓得她心口發慌,幾乎喘不過氣。
她也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山雨欲來的危機。
嬴政近日對她態度驟變,已非“冷淡”二字可以形容。那簡直是一種刻意的、冰冷的疏離。以往,就算政見不合,嬴政表麵上的禮數總是周全的。可如今,連她主動派人去請,想見兒子一麵,都被“政務繁忙”這種顯而易見的借口擋了回來!更不用說宮中那些見風使舵的奴婢,眼神裡都帶上了若有若無的審視和距離感。
她不是傻子。聯想到之前嬴政突然駕臨,那銳利如刀的眼神,那句意有所指的“假父”,還有近來鹹陽城內針對嫪毐及其黨羽的那些不動聲色卻精準無比的“敲打”……趙姬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他知道了……政兒他……一定是什麼都知道了……”這個念頭如同夢魘,日夜纏繞著她。她知道嬴政的性格,表麵沉靜,內裡卻剛毅果決,甚至……帶著他父親異人都不曾有的、源自童年質趙經曆磨礪出的冷酷。一旦他認定的事情,絕不會輕易罷休。
她想起了那兩個年幼的孩子,她和嫪毐的愛情“結晶”,被她秘密養在宮外彆館。那是她的心頭肉,是她在枯燥權力和放縱欲望之外,真正的情感寄托。一旦事發,政兒會如何對待這兩個“孽種”?會如何對待她這個讓王室蒙羞的母親?
她不敢再想下去。恐懼像無數細密的針,紮著她的心。她終於後悔了,後悔當初的縱情恣意,後悔對嫪毐的過度寵信和放縱,後悔沒有早一點約束他,以至於到了今天這般騎虎難下、岌岌可危的地步。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趙姬猛地站起身,華麗的裙裾曳地,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刺耳。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臉上混合著恐懼、羞愧和一絲殘存的、屬於母親的軟弱期望。“我得去找他!去找嫪毐!必須讓他收手!必須想辦法挽回!”
她不能再躲在甘泉宮裡自欺欺人了。她必須做點什麼,為了自己,更為了那兩個孩子。
於是,她命心腹宮女秘密傳訊,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急切和隱秘,召嫪毐前來相見。
當嫪毐帶著一身尚未散儘的密室陰謀的戾氣和那股病態的興奮,踏入趙姬寢殿時,看到的正是趙姬如同熱鍋上螞蟻般坐立不安的情景。她沒有了往日的慵懶媚態,也沒有了太後的雍容華貴,隻剩下一個被恐懼攫住的、驚慌失措的女人模樣。
“你來了!”趙姬一見嫪毐,立刻撲了上來,也顧不得儀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裡,“你快告訴我!外麵到底怎麼樣了?政兒他……他是不是什麼都知道了?你是不是又背著我做了什麼更出格的事,徹底激怒了他?”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眼神裡充滿了乞求答案的渴望。
若是往日,見到趙姬這般模樣,嫪毐少不得要溫言軟語,百般安撫,甚至可能趁機再索取些好處。但此刻,他心中那“先發製人”的瘋狂計劃正在熊熊燃燒,再看趙姬這副軟弱無能、隻知害怕的樣子,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鄙夷猛地湧上心頭。
這個女人,平日裡享受著權力和情欲帶來的極致快樂,一旦真到了生死關頭,卻隻會哭哭啼啼,毫無主見!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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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耐煩地甩開趙姬的手,語氣生硬:“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麼用?事情到了這一步,追究誰對誰錯有意義嗎?嬴政小兒擺明了不會放過我們!”
“那……那怎麼辦?”趙姬被他甩得一個踉蹌,淚水瞬間湧了出來,她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再次靠近,聲音顫抖著說出她思考了許久、在她看來或許是唯一生路的想法:“不若……不若我們去找政兒坦白吧!你我一起去向他請罪,承認過錯……我把太後的權力都交還給他,你也交出長信侯的印綬,我們……我們帶著孩子,離開鹹陽,遠遠地找個地方,安度餘生,好不好?求他看在母子情分上,或許……或許能放我們一條生路……”
這番話,趙姬說得斷斷續續,充滿了不確定的希冀和巨大的屈辱。讓她放棄太後的尊榮,放棄這唾手可得的權力和享樂,對她而言已是極大的犧牲。她天真地以為,隻要他們表現出足夠的“誠意”,主動放棄一切,嬴政或許會念及血脈親情,網開一麵。
然而,她這番話聽在早已被恐懼和野心扭曲了心智的嫪毐耳中,無異於癡人說夢,愚蠢至極!
“請罪?交出權力?離開鹹陽?”嫪毐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笑話,他猛地爆發出一陣尖銳而刺耳的笑聲,笑聲在空曠的殿宇回蕩,顯得格外瘮人。“我的太後娘娘,你是還在做夢沒醒嗎?!向你那好兒子請罪?那和直接把脖子伸到鍘刀下麵有什麼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