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萯陽宮的陰冷潮濕,似乎能透過數百裡的距離,隱隱滲透到鹹陽宮那宏偉肅穆的殿宇之中。趙姬被囚禁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朝堂這潭已然因血腥清洗而變得死寂的水麵上,僅僅激起了幾圈微不足道的漣漪,便迅速沉底,再無波瀾。那道“敢諫者戮而殺之,蒺藜其脊”的詔令,像一道無形的鐵幕,徹底隔絕了所有關於太後的議論與同情。
朝會之上,百官垂首,稟報著平叛之後的善後事宜,各地政務,以及即將到來的、因大王親政而可能頒布的新政。一切似乎都在重回正軌,甚至比以往更加高效、更加秩序井然。嬴政高踞王座,玄衣纁裳,冕旒垂麵,冷靜地聽取著彙報,偶爾發出簡潔明確的指令。他的聲音平穩,目光銳利,仿佛之前那場席卷鹹陽和雍城的血雨腥風,以及對自己生母的冷酷處置,都未曾在他心中留下絲毫痕跡。
他像是一台完美運轉的統治機器,精準,高效,不帶任何個人情感。
然而,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麵之下,最後一個,也是最棘手、最觸及人性底線的暗礁,尚未被清除。那是兩個活生生的、卻又如同夢魘般存在的“證據”——他與趙姬、嫪毐那兩個同母異父的幼弟。
他們被秘密養在宮外某處彆館,由趙姬和嫪毐信任的宮人嬤嬤照料。最大的那個,或許剛剛蹣跚學步,咿呀學語;小的那個,可能尚在繈褓之中,除了吃奶睡覺,對外界的一切懵懂無知。他們純潔無辜,不諳世事,全然不知自己的出生源於何等不堪的欲望與背叛,更不知自己的存在,對於他們那位高高在上的“王兄”而言,是何等刺眼的存在,是何等巨大的潛在威脅。
關於如何處置這兩個孩子,或許在嬴政心中已經思忖了無數遍。在嫪毐剛剛敗亡,趙姬被囚之前,這個決定或許就已經做出了。隻是,執行這個決定的時刻,需要在一個最恰當、最能彰顯其“必要性”和“絕對意誌”的時機。
現在,時機到了。內部的叛亂已被鐵腕平定,太後的處置已昭告天下,朝堂的震懾已達到頂峰。是時候,為這場清算,畫上最後一個血腥而徹底的句號了。
這一日,朝會散去,百官如蒙大赦般退出大殿,偌大的宮殿隻剩下嬴政以及侍立在一旁、如同影子般的心腹宦官小柱子。夕陽的餘暉透過高大的殿門,在地麵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光影,將嬴政的身影拉得更加孤峭挺拔,也仿佛將殿內的空氣都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
嬴政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起身去往書房處理政務,也沒有召見任何大臣。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王座之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冰冷的青銅扶手,發出規律而沉悶的“篤、篤”聲。玉旒遮掩了他的眉眼,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小柱子屏息凝神,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他跟隨嬴政多年,深知這位年輕君王此刻的沉默,遠比雷霆震怒更加可怕。他感覺到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正從王座上彌漫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那敲擊聲戛然而止。
嬴政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晃動的玉旒,落在了小柱子身上。那目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深邃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讓小柱子瞬間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小柱子。”嬴政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奴在。”小柱子連忙躬身,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那兩個人,”嬴政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詢問今日的天氣,“還在原處?”
小柱子心頭猛地一緊,他當然知道大王問的是誰。那兩個孩子的存在,對於他們這些貼身伺候的人來說,並非絕對的秘密,隻是無人敢提及罷了。
“回……回大王,據報,仍在北苑彆館,由原班宮人看管。”小柱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嬴政點了點頭,似乎隻是確認了一個已知的事實。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飄向了殿外那漸漸沉落的夕陽,又似乎什麼也沒看。
然後,他重新將目光聚焦,那目光變得無比銳利,無比冰冷,仿佛能將人的靈魂凍結。
他對著小柱子,一字一頓地,下達了那道注定將充滿爭議、也必將成為他冷酷帝王生涯中一個無法抹去印記的命令:
“傳寡人令:將北苑彆館中,太後與逆臣嫪毐所生之……二子,即刻搜出。”
他的話語在這裡有了一瞬間極其短暫的停頓,仿佛那“二子”或“孽子”的稱謂,也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重量。
“……裝入布囊,”他繼續說著,語氣沒有絲毫起伏,仿佛在描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物件,“於宮牆之內,僻靜處,撲殺之。”
“撲殺”二字,他吐得清晰而冷靜。
撲殺!一種極其殘忍的處決方式,通常用於處置牲畜或者……在某些極端情況下,用於處置那些不被認為是“人”的存在。或是高高舉起重重摔下,或是用棍棒活活擊打致死。用於兩個或許尚在繈褓中、或許剛剛學會走路的幼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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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柱子隻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微微打顫的聲音。他雖然早已習慣了宮廷的黑暗與殘酷,也深知政治鬥爭的冰冷無情,但當這道命令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地從秦王口中說出,目標直指兩個無辜稚子時,他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驚駭與……一種源自本能的恐懼。
那可是大王的……同母弟弟啊!雖然出身不堪,但終究是血脈相連!
他猛地抬起頭,想要從嬴政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猶豫、痛苦或者哪怕是偽裝的無奈。然而,沒有。玉旒之後的那張臉,平靜得如同萬年寒冰,隻有那雙眼睛裡,閃爍著絕對權力所賦予的、不容置疑的冷酷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