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令”的驚濤駭浪,在李斯那篇石破天驚的《諫逐客書》和嬴政幡然醒悟後的果斷糾偏下,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平息了下去。鹹陽城仿佛經曆了一場短暫而劇烈的瘧疾,高熱退去後,留下的是劫後餘生的疲憊與一種更加微妙的寧靜。
被緊急追回的客卿們,懷著複雜難言的心情,陸陸續續重返各自的職位。他們或許對秦王的幡然醒悟心存感激,或許對未來的處境依舊誌忑不安,但至少,腳下的土地暫時是穩固的。李斯更是如同坐了一趟直上直下的驚險過山車,從函穀關外的待罪之身,一躍成為秦王眼前新晉的紅人,被嬴政親自召見,慰勉有加,雖未立刻授予顯赫高位,但其受重視的程度,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朝堂之上,似乎恢複了一種新的平衡。嬴政的權威,經過平定嫪毐之亂和果斷糾正逐客令這兩件大事的錘煉,變得更加不容置疑。他開始更頻繁地直接過問政務,不再完全依賴某個固定的重臣,展現出一種事必躬親、乾綱獨斷的強烈傾向。
然而,在這看似逐漸步入正軌的平靜水麵之下,一股針對過去、針對某個特定人物的暗流,非但沒有停止,反而在嬴政的默許甚至授意下,流淌得更加隱秘而堅定。
這股暗流的目標,直指那位雖然失勢、卻依然頂著“文信侯”爵位,居住在鹹陽府邸或許已被嚴密監視)的前相邦——呂不韋。
嫪毐及其核心黨羽的肉體已經被消滅,家族也被株連,但關於這場叛亂的根源調查,在廷尉府的檔案卷宗裡,並未完全畫上句號。一些更深入、更敏感的問題,如同水下的暗礁,開始浮出水麵。
嬴政在一次單獨召見廷尉府長官時,看似不經意地提點了幾句:“嫪毐一介市井之徒,何以能驟然顯貴,位列侯爵?其初入宮闈,侍奉太後,是何人引薦?其間關節,需得查個水落石出,方可警示後人,杜絕此類禍端再生。”
這番話,聽起來冠冕堂皇,是為了總結教訓,整肅綱紀。但廷尉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領會了弦外之音——大王這是要深挖嫪毐的“崛起之路”,而這條路的起點,幾乎無可避免地,會指向那個曾經權傾朝野的人物。
於是,一場針對呂不韋的、更加精細和危險的“秋後算賬”,在暗中有條不紊地展開了。
廷尉府的乾吏們,重新調閱了所有與嫪毐相關的案卷,尤其是早期嫪毐如何從呂不韋門下的一名舍人,被“推薦”入宮擔任宦官儘管是假的)的經過。他們秘密提審那些尚未被處決或流放的、與呂不韋府邸有過密切往來、或者知曉一些內情的低級官吏、商賈甚至呂府舊仆。
調查的重點集中在幾個關鍵環節:
1.舉薦環節:當初是誰具體操辦了嫪毐偽裝宦官入宮的手續?經手人是誰?相關的文書檔案是否還存在?有沒有人受到過呂不韋的直接或間接指示?
2.動機探究:呂不韋身為相邦,為何要將嫪毐這樣一個“有特長”的市井之徒送入太後宮中?其真實目的是什麼?是為了固寵?是為了在太後身邊安插眼線?還是有著更深的、不為人知的圖謀?
3.失察之責:即便呂不韋最初沒有參與嫪毐後來的謀逆,但他作為舉薦者和曾經的“恩主”,對嫪毐後期的囂張跋扈、結黨營私,難道就真的一無所知?為何沒有及早察覺和製止?這僅僅是失察,還是某種程度的縱容甚至默許?
調查在極其隱秘的狀態下進行,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些風聲,尤其是宗室元老們,似乎總能“恰好”地捕捉到這些動向。
於是,在接下來的朝會上,一場針對呂不韋的“輿論圍攻”,開始從之前的隱晦暗示,轉向了半公開的指責。
依舊是那位須發皆白、言辭激烈的渭陽君或其他宗室領袖),在一次討論完常規政務後,突然話鋒一轉,再次出列,手持玉笏,麵向嬴政,聲音洪亮中帶著痛心疾首:
“陛下!嫪毐逆案,雖首惡已誅,然臣每思之,猶自心驚,夜不能寐!”他先是營造了一種憂國憂民的氛圍,然後圖窮匕見,“嫪毐此人,出身微賤,若非有人引其入宮,近於太後,安能有機會穢亂宮闈,積蓄勢力,終至釀成滔天大禍?!”
他目光炯炯,雖然沒有直接點名,但矛頭所指,昭然若揭。
“陛下!《春秋》有雲:‘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他引經據典,將這句話重重地拋了出來,“舉薦嫪毐入宮者,便是這禍亂之‘始作俑者’!其罪責,豈是一句‘失察’所能輕輕揭過?!”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這八個字,如同八把淬毒的匕首,狠狠紮向一直沉默地站在朝班中、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呂不韋!
呂不韋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渾身冰涼,寬大朝服下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他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如同針一樣刺在他的背上。他死死低著頭,盯著腳下冰冷的金磚地麵,恨不得能找條地縫鑽進去。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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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陽君並未就此罷休,他繼續慷慨陳詞:“此人身為相邦,受先王托付之重,理當匡君輔國,薦賢黜惡!然其卻舉薦此等奸佞小人入宮,致使宮闈蒙塵,社稷幾危!此等行徑,豈是‘失察’二字可以搪塞?臣恐其……其心難測啊!”
“其心難測”!
這四個字,幾乎已經是在公開指控呂不韋彆有用心,甚至可能參與了嫪毐的陰謀!
朝堂之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禦座之上那位年輕君王的反應。
嬴政端坐著,玉旒垂麵,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沒有立刻回應渭陽君這近乎指控的發言,既沒有出言嗬斥,也沒有表示讚同。
但這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他沒有為呂不韋辯解半句。
在接下來的政務討論中,嬴政的態度更是讓所有人心知肚明。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遇到重大或疑難問題,會習慣性地詢問一句“文信侯以為如何?”。他甚至開始有意無意地跳過呂不韋,直接向站在稍後位置的李斯,或者其他的官員詢問看法。
“李斯,關於新收複之韓地設郡事宜,你有何見解?”
“王綰,北地戎狄近來可有異動?”
李斯等人自然是謹慎而對答如流。而被冷落在一旁的呂不韋,則感覺自己像一件被遺忘在角落裡的舊家具,布滿灰塵,無人問津。每一次被忽略,都像是一記無聲的耳光,抽打在他那早已千瘡百孔的尊嚴和搖搖欲墜的安全感上。
他知道,風暴並未過去,它隻是換了一種形式,從公開的血腥殺戮,變成了無聲的政治絞殺。大王雖然沒有任何明確的表態,但這種日益加劇的冷落,以及宗室元老們越來越露骨的攻擊,都清晰地表明:秋後算賬,遠未結束。他呂不韋,仍然是那個需要被徹底清除的“餘毒”。
無形的壓力,如同不斷累積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在呂不韋的心頭,也籠罩在他那座日漸冷清的文信侯府上空。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困在蛛網上的飛蟲,雖然那致命的毒牙尚未刺下,但掙紮的空間,正在被一點點地剝奪。
他還能在這張越來越緊的網中,支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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