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洛陽的文信侯府,那持續了相當一段時日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熱鬨與喧囂,終究沒能敵過來自鹹陽的凜冽寒意。該來的,終究以一種比呂不韋最壞設想還要冷酷決絕的方式,到來了。
這一日,洛陽的天空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隨時都會塌下來。空氣中沒有一絲風,悶得讓人心慌。文信侯府內,呂不韋或許正與幾位心腹門客在廳中閒談,話題可能依舊圍繞著天下大勢,或者《呂氏春秋》的某個精妙論點。府邸之外,依舊有各地士子的車馬停留,顯示出這裡依然是一個人氣旺盛的所在。
然而,這虛假的繁榮,即將被徹底擊碎。
沒有任何預兆,一隊人馬出現在了侯府門前。與上次來自鹹陽、宣布“就國”命令的使者相比,這次來的人,氣息更加冷硬,眼神更加銳利,為首者甚至並非宮中宦官,而是一名身著深色官服、麵色肅殺、代表著國家法度的官員可能是廷尉府的高級屬官,或者是秦王特派的酷吏)。他們甚至沒有過多理會門房的通報,便徑直闖入了府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驅散了府內原本尚存的一絲“閒適”氣氛。
正在廳中與門客交談的呂不韋,聽到外麵傳來的、不同尋常的急促腳步聲和低喝聲,心中猛地一沉,一種大禍臨頭的冰冷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手中的玉如意或茶杯)“哐當”一聲掉落在光滑的地板上,碎裂的聲音在驟然寂靜下來的大廳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毫無血色。身邊的門客,如司馬空等人,也紛紛變色,意識到有極其嚴重的事情發生了。
那名為首的官員,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大步走入廳中。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在場眾人,最後定格在身體微微搖晃、強自支撐的呂不韋身上。他沒有多餘的寒暄,甚至沒有給呂不韋整理衣冠的時間,直接從身旁隨從捧著的錦盒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詔書。
那詔書的顏色,此刻在呂不韋眼中,刺眼得如同地獄的業火。
“文信侯呂不韋接詔!”官員的聲音洪亮、冰冷,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如同喪鐘敲響。
呂不韋隻覺得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幸虧旁邊的司馬空眼疾手快,暗中扶了他一把。他掙脫開攙扶,踉蹌著向前幾步,緩緩跪倒在地,深深地低下頭。他的家眷、門客、仆役,也呼啦啦跪倒一片,整個大廳乃至整個侯府,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人們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官員展開詔書,開始宣讀。這一次,詔書的措辭,不再是上次那種帶著虛偽“體貼”的“春秋既高,宜加頤養”,而是變成了赤裸裸的、字字誅心的質問與斥責!
“製詔:文信侯呂不韋!”
開篇依舊是冰冷的直呼其名。
“爾自詡功高,寡人試問:”官員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與憤怒,“君何功於秦?!”
“君何功於秦?!”
這五個字,如同五道驚雷,連續轟擊在呂不韋的頭頂!他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屈辱!
他有何功於秦?!他扶持異人秦莊襄王)上位,穩定秦國政局!他執政十餘年,開疆拓土,富國強兵!他編纂《呂氏春秋》,欲為秦國立萬世之法!這些……這些難道都不是功勞嗎?!
然而,詔書根本不給他任何思考或辯駁的機會,緊接著是第二問,更加惡毒,直戳他內心深處最不願觸及的傷疤:
“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
“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
這話更是歹毒至極!直接否定了他與秦王之間那層曾經無比親密、也讓他引以為傲的“仲父”關係!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你不過是個外人,一個靠著投機取巧上位的商賈,有什麼資格被稱為“仲父”?有什麼資格享受十萬戶的封邑?!
這兩句質問,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呂不韋的靈魂上,將他一生引以為傲的功勳和最為珍視的“名分”,瞬間燒灼得麵目全非,隻剩下焦黑的恥辱!
這還沒完!詔書在徹底剝奪了他的功勳與情分之後,給出了最終的、也是最為殘酷的判決:
“其與家屬徙處蜀!”
“徙處蜀!”
這三個字,如同最終的喪鐘,徹底將呂不韋打入了絕望的深淵!
蜀地!那是秦國流放最凶惡、最不可饒恕的罪犯的地方!地處西南,山高路遠,瘴癘橫行,蠻荒未化!從相對富庶繁華、地處中原的河南洛陽,流放到蠻荒險惡的蜀地,這不僅僅是地理上的遠逐,更是從人間墜入地獄的宣判!
這比待在河南要凶險惡劣百倍!千倍!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貶謫或警告了,這是秦王必欲置他於死地的明確信號!即使他僥幸能活著走到蜀地,在那等環境中,等待他的也絕不可能是什麼“安度晚年”,隻可能是無窮無儘的苦役、疾病、孤獨和最終的暴斃!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呂不韋跪在那裡,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徹底癱軟下去。他的臉色已經不是慘白,而是一種死灰般的青灰色,眼神渙散,瞳孔失去了焦距。詔書中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在他心上反複剜割。功勳被否定,情分被斬斷,最後連這苟延殘喘的“安逸”也被徹底剝奪,扔進了那必死的絕地!
他最後的幻想,那點可憐的對嬴政念及舊情的奢望,在這一刻,被這封絕命詔書碾得粉碎,連一點渣滓都沒有剩下。
他明白了,嬴政從未原諒他,從未放過他。之前的流放河南,不過是等待一個更好的、更徹底的清算時機。而他在河南的“不安分”,正好給了嬴政這個借口,一個足以讓任何人都無法為之求情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大廳內死寂無聲,隻有那宣讀詔書的官員冰冷的聲音似乎還在梁柱間回蕩。跪在後麵的司馬空等門客,也是麵如土色,渾身冰涼。他們知道,文信侯完了,徹底完了。連帶著他們這些依附者,恐怕也將大難臨頭。
官員宣讀完詔書,冷漠地看著癱軟在地、仿佛瞬間老了二十歲的呂不韋,將詔書塞到他無力抬起的手中。
“文信侯,接詔吧。儘快收拾,限期離洛,前往蜀地。逾期……後果自負。”官員丟下這句毫無溫度的話,便帶著隨從,如同來時一樣,乾脆利落地轉身離去,留下整個文信侯府,沉浸在一片末日降臨的巨大悲慟與絕望之中。
呂不韋死死攥著那卷如同烙鐵般滾燙的詔書,指甲幾乎要掐進竹簡裡。他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看到了那條通往蜀地的、充滿荊棘與死亡的漫漫長路。
一切的繁華,一切的聲望,一切的野心,都在這一刻,化為了令人窒息的絕望。
喜歡天下一帝秦始皇請大家收藏:()天下一帝秦始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