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使者那隊冷酷的人馬離去之後,文信侯府那扇曾經象征權勢與榮耀的朱漆大門,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生氣,沉重地閉合著,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府內,先前那虛假的、回光返照般的熱鬨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絕望。仆役們麵如土色,噤若寒蟬,連走路都仿佛踩著棉花,不敢發出絲毫聲響,唯恐驚擾了那即將降臨的、最終的命運。
呂不韋被老管家和司馬空一左一右,幾乎是半架半扶地攙回了內室。他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渾身的力氣都在那封字字誅心的詔書宣讀完畢後徹底流失殆儘。他的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青灰,眼神空洞,仿佛透過眼前的虛空,看到了某些遙遠而破碎的景象。
老管家顫巍巍地端來一碗安神湯,呂不韋看也不看,隻是無力地揮了揮手。老管家歎了口氣,渾濁的老眼裡滿是悲戚,默默地將湯碗放在一旁,垂手侍立,如同一個等待最終時刻來臨的守夜人。司馬空則麵色凝重,眉頭緊鎖,他看著呂不韋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已然猜到了最壞的結局。
呂不韋屏退了其他所有仆役,內室裡隻剩下他和這兩位最親信的人。空氣凝滯,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以及呂不韋那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
他靠在臥榻之上,閉上了眼睛,但眼皮卻在不住地顫抖。腦海中,一生的畫卷不受控製地瘋狂翻湧,那些輝煌的、得意的、機巧的、最終導致毀滅的畫麵,一幕幕,清晰得刺眼。
邯鄲,那個陽光明媚或許)的下午。年輕的富商呂不韋,在熙攘的街市或是某個宴飲場合,第一次見到了當時還被稱為“異人”、在趙國為質的秦國公子。那時的異人,落魄,不受重視,如同蒙塵的明珠。而呂不韋,以其商人獨有的敏銳眼光,瞬間捕捉到了這枚“奇貨”潛在的價值。“此奇貨可居!”那句改變了他一生,也某種程度上改變了秦國乃至天下命運的豪言,仿佛還在耳邊回響。他投入巨資,為異人鋪設通往秦國權力核心的道路,結交華陽夫人,最終將異人扶上了秦國王位秦莊襄王)。這是一筆何等成功的投資!他呂不韋,從一介商賈,一躍成為秦國的相邦,封文信侯,食邑十萬戶!
鹹陽,相府之中,權傾朝野。那是他人生最巔峰的時期。門客三千,高談闊論;政令所出,莫敢不從;就連年幼的秦王嬴政,也要尊稱他一聲“仲父”。他編纂《呂氏春秋》,懸於城門,一字千金,欲以雜家之學,為這強秦奠定萬世不易之基業。那時的他,揮斥方遒,意氣風發,以為自己真的可以超越商賈的身份,成為留名青史的宰輔名臣。
然後,是轉折。為了固寵,或是為了彆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將那個“陰關桐輪而行”的市井無賴嫪毐,偽裝成宦官送入了太後趙姬的宮中。這步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敗筆,也是將他拖入萬劫不複深淵的開端。欲望的閘門一旦打開,便再難控製。嫪毐的囂張,太後的縱容,最終釀成了那場幾乎顛覆秦國的叛亂……
再然後,是跌落。嬴政親政,雷厲風行。嫪毐被車裂,太後被囚禁,而他呂不韋,先是被罷相奪權,如同拔掉牙的老虎;接著被流放河南,遠離權力中心;如今,更是被一紙詔書,徹底否定了一切功勳與情分,要將他這具殘軀,流放到那蠻荒瘴癘的蜀地!
“奇貨可居……奇貨可居……”呂不韋在心中反複咀嚼著這四個字,嘴角泛起一絲無比苦澀、近乎癲狂的笑意。他投資了異人這件“奇貨”,獲得了潑天的富貴與權勢;最終,他自己也成了嬴政眼中需要處理的“奇貨”,而處理的方式,竟是如此的冷酷與徹底!最大的“買家”,如今要將他這件已經失去價值、甚至可能帶來麻煩的“舊貨”,徹底銷毀!
巨大的恐懼,並非來源於對死亡本身的畏懼。到了他這個年紀,經曆了如此大起大落,對生死早已看淡了幾分。他恐懼的是流放途中的屈辱!想象一下,他,曾經權傾天下的文信侯,要戴著枷鎖鐐銬,在差役的嗬斥與鞭打下,跋涉在那通往蜀地的、漫長而艱險的道路上?要忍受沿途無數好奇、鄙夷、幸災樂禍的目光?要像那些最低等的囚徒一樣,在泥濘和疾病中掙紮?
還有那蜀地!他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山高林密,毒蟲瘴氣,蠻族橫行,生活環境極其惡劣。即使僥幸抵達,等待他的也絕不是安度晚年,隻可能是無儘的苦役、病痛的折磨,最終像野狗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在某處不為人知的角落,屍骨難覓。
這種死法,太不體麵!太屈辱了!對於他這樣一個一生追求權勢、名聲和極致享受的人來說,這比千刀萬剮更讓他難以接受!
更何況,他深知嬴政的性格。那道詔書,已經不僅僅是流放,更是必殺的信號。即使他忍辱負重到了蜀地,等待他的,也多半是“意外”身亡。秦王絕不會允許他這樣的人,繼續活在世上,哪怕是在蠻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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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最後一絲求生的意念。他知道,自己再無任何翻身的可能。政治生命早已終結,如今,連肉體存在的意義,也被那位年輕的君王徹底否定。
他緩緩睜開眼睛,目光掃過滿臉悲戚的老管家和神色凝重的司馬空。他的眼神不再空洞,反而透出一種異樣的、近乎平靜的堅定。那是一種看透了一切、做出了最終抉擇後的釋然,儘管這釋然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涼。
他對著這兩位忠仆,慘然一笑,那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吾本賈人,”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仿佛在做一個最終的總結,“出身微末,憑借些許機巧,投機政治,竟能位極人臣,封侯拜相,已屬僭越,不合天道。”
他頓了頓,仿佛在回憶那僭越的、卻又輝煌無比的往昔。
“秦王年少而威重,心誌之堅,手段之狠,遠超其父祖。”他評價著那位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君王,語氣複雜,有敬畏,有怨懟,但更多的是一種認命般的了然,“他豈能容我?一個知曉他太多過往、曾與他母後有染、又擁有過巨大權勢聲望的‘仲父’活在世上?今日之禍,非一日之寒,早在我舉薦嫪毐入宮之時,或許……不,是必然,便已種下因果。”
他長長地歎息一聲,那歎息中帶著無儘的疲憊與幻滅。
“與其顛沛流離,受儘屈辱,最終仍不免一死,甚至死無葬身之地……”他的目光變得決絕,“不若自我了斷,留個全屍,也省得……再受那沿途顛簸之苦,再看他人的臉色。”
老管家聞言,老淚縱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君侯!不可啊!或許……或許還有轉圜餘地……老奴願陪君侯前往蜀地,無論如何……”
司馬空也是麵色慘然,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任何勸慰的語言在此時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了解呂不韋,也了解嬴政,知道這已是死局。
呂不韋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近乎超脫的平靜:“不必多言。我意已決。”
他看向老管家,吩咐道:“去,將我珍藏的那壺……‘瓊漿’取來。”
老管家渾身一顫,他自然知道那所謂的“瓊漿”是什麼。那是呂不韋早已秘密備下的、以防萬一的鴆酒,色澤醇美,入口甘冽,卻是見血封喉的劇毒。他曾經以為這不過是君侯未雨綢繆的謹慎,從未想過真有啟用的一天。
“君侯!”老管家泣聲哀求。
“去吧。”呂不韋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最後的威嚴。
老管家涕淚交加,終究還是踉蹌著起身,走向內室深處一個隱秘的櫃閣。
片刻之後,他捧著一個造型古樸雅致的玉壺和一隻同材質的玉杯,走了回來,雙手劇烈地顫抖著,幾乎拿不穩。
呂不韋示意他將酒壺和酒杯放在榻邊的矮幾上。
室內,燭火搖曳,將三個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扭曲地投射在牆壁上,如同鬼魅。
呂不韋伸出手,那曾經執掌乾坤、批閱無數奏章的手,此刻微微有些顫抖。他穩穩地拿起玉壺,將那殷紅如血、散發著異樣醇香的液體,緩緩注入玉杯之中。液麵平穩,倒映出他蒼白而憔悴的麵容。
他端起酒杯,目光凝視著杯中那致命的“美酒”,眼神複雜。有對生的最後一絲留戀,有對往昔輝煌的追憶,但更多的,是一種終於要擺脫這一切痛苦與屈辱的決絕。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邯鄲的下午,看到了異人那略帶惶恐又充滿渴望的眼神,聽到了自己那聲意氣風發的“奇貨可居”……
一切都如過眼雲煙。
他抬起頭,對著老管家和司馬空,露出了一個極其短暫的、難以形容的笑容。然後,不再有絲毫猶豫,將杯中鴆酒,一飲而儘!
玉杯從他手中滑落,“啪”地一聲脆響,碎裂在地。
呂不韋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劇烈地抽搐起來。一股難以形容的灼痛從咽喉直貫五臟六腑,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體內穿刺、攪動。他的臉色瞬間由青灰變為駭人的紫紺,額頭青筋暴起,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異響。
老管家和司馬空撲上前,緊緊扶住他,淚流滿麵,卻無能為力。
毒發的痛苦是劇烈的,但持續的世間並不算太長。呂不韋的抽搐漸漸微弱下去,那紫紺的臉色也開始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灰白。他圓睜的雙眼,瞳孔已然散大,空洞地望著屋頂的藻井,仿佛在質問蒼天,又仿佛已然看到了那無儘的、永恒的黑暗。
最終,他頭一歪,徹底停止了呼吸。
這位曾經以商賈之資,憑借“奇貨可居”的慧眼與膽魄,攪動天下風雲,權傾秦國朝野,編纂宏篇巨著,最終卻因一步踏錯而滿盤皆輸的傳奇人物——文信侯呂不韋,就在這河南洛陽的府邸之中,以一杯自儘的鴆酒,結束了他複雜、輝煌而又悲劇的一生。
內室之中,隻剩下老管家壓抑的、絕望的哭泣聲,和司馬空沉重的、無言的歎息。
一代梟雄,就此謝幕。而他留下的權力真空和未竟的帝業藍圖,則將由那位遠在鹹陽、正值盛年的君王,獨自一人,繼續書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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