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洛陽,文信侯府內那杯鴆酒的餘毒尚未散儘,承載著一位梟雄末路的悲涼與不甘。而數百裡之外的鹹陽宮,卻並未因這顆曾經顯赫星辰的隕落而有絲毫的停滯或悲戚。恰恰相反,這裡的運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精準、高效,也更加的……冷酷。
夜色,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沉沉地籠罩著鹹陽宮闕。萬籟俱寂,唯有宮牆之上巡邏衛兵那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以及偶爾傳來的、代表平安的刁鬥之聲,打破這死寂般的寧靜。然而,在這片寂靜的核心——秦王嬴政的書房,卻亮著與這深沉夜色格格不入的、倔強而熾熱的光芒。
這裡,是如今秦國真正的心臟,是驅動這個龐大戰爭機器和行政體係運轉不休的核心引擎。
書房內,燭火通明。不是一盞兩盞,而是數十盞製作精良的銅燈、牛油巨燭同時燃燒,將偌大的空間照得亮如白晝,驅散了每一個可能隱藏懈怠或陰謀的角落。空氣中彌漫著燃燒油脂的獨特氣味,混合著竹簡的清香、墨汁的澀味,以及一種……屬於絕對權力和無限精力交織而成的、難以言喻的亢奮氣息。
嬴政,就坐在這片光明的中心。
他並未穿著白日裡那身象征無上威儀的玄衣纁裳和沉重冕旒,而是換上了一身較為輕便的黑色深衣,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露出了那張年輕卻已刻滿威嚴與疲憊痕跡的臉龐。在他麵前,那張寬大得有些誇張的紫檀木禦案,已然被堆積如山的竹簡所淹沒。這些竹簡,來自秦國的四麵八方,如同無數條信息的溪流,最終彙入了這片權力的海洋。
這裡有關中各縣的糧倉儲備報告,有巴蜀之地新開礦藏的產量統計,有北部邊郡關於匈奴動向的軍情急報,有東海之濱鹽場事務的請示,有剛剛設立的潁川郡原韓地)推行秦法遇到阻力的詳細陳述,有關於某位郡守貪墨的彈劾奏章,有工室官府手工業作坊)關於新式弩機改進的圖紙說明,甚至還有關於修建馳道、統一度量衡的初步規劃……林林總總,包羅萬象,幾乎涵蓋了整個帝國肌體的每一次呼吸與脈搏。
呂不韋時代那種由相邦府總攬大部分日常政務、先行處理篩選、再將重要事項上報君王的舊製,已被嬴政徹底廢止。他要的不是一個過濾後的、經過他人理解和加工的世界,他要的是最原始、最直接的信息洪流!他要求全國各郡縣、軍隊、各部門的重要事務,無論大小,最終的裁決權都必須呈報至他這裡!
這是一種前無古人的、極致的權力集中,也是一種對君主個人精力、智慧和意誌力的極限考驗。
嬴政伏案於這片竹簡的“山巒”之後,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如鷹隼,快速地在竹簡上掃過。他的閱讀速度驚人,似乎天生就具備一種從冗長文字中瞬間捕捉核心信息的能力。左手邊是尚未批閱的竹簡,如同亟待征服的堡壘;右手邊則是已經處理完畢、等待發送的區域。
他的右手握著一支特製的朱砂筆,筆鋒飽滿,顏色殷紅如血。那是他意誌的延伸,是王權的象征。他批閱的筆跡,並非文人雅士的娟秀飄逸,而是帶著一股金戈鐵馬般的淩厲與果斷,每一筆都仿佛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可。”——對於一份關於某縣興修小型水利的申請,他毫不猶豫地批準,朱砂勾勒出一個簡潔有力的符號。
“緩議。”——一份關於在邊地增設新縣的提議,他認為時機尚不成熟,需要更多數據支撐,便批下這兩字,將其暫時擱置。
“再核。”——某地上報的刑獄案件,他覺得證據鏈有疑點,批令重新核查,不得冤枉,亦不得縱容。
“依律嚴辦!”——一份彈劾某中級軍官克扣軍餉的奏報,讓他眼中寒光一閃,朱筆重重落下,四個字透出冰冷的殺意。
這些簡潔的批示,如同精準的手術刀,迅速而有效地處理著大量常規性事務。
然而,並非所有事務都能如此快速地決斷。當遇到關乎戰略方向、重要人事任免或者重大軍情的竹簡時,他批閱的速度會明顯慢下來。
比如,此刻他手中正拿著一份來自北部邊境,由上將軍蒙恬或其父蒙武)呈送的軍報。上麵詳細描述了匈奴某個部落近期的異常集結和騷擾情況,並請求增派騎兵和弩箭補給。
嬴政的身體微微後靠,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案麵,發出“篤、篤”的輕響。他的目光變得幽深,仿佛穿透了宮牆,看到了那廣袤無垠、朔風凜冽的北方草原。他在權衡,是應該立刻增兵給予迎頭痛擊,震懾宵小?還是應該暫避鋒芒,加強防禦,待徹底解決東方六國後再行北顧?
沉吟良久,他再次提起朱筆,沒有簡單地寫“可”或“否”,而是寫下了一段更具體的指令:“準調騎兵三千,弩箭五萬補給。著蒙恬部加強斥候,密切監視,若敵小股騷擾,可相機殲滅;若大舉來犯,堅壁清野,固守待援,不得浪戰。另,將匈奴此部動向,通報李信部可能在對趙或對魏前線),提醒其注意側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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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指令,既給予了前線將領一定的自主權和支持,又明確了戰略底線和協同要求,顯示出他對軍事並非外行,而是有著深入的思考和掌控。
又如,他拿起一份由李斯呈上的、關於在新設郡縣推行“書同文”政策的實施細則草案。他仔細閱讀著每一個條款,關於如何收繳六國舊文字典籍,如何培訓小吏掌握秦篆,如何處罰私下使用異體字的行為等等。他時而點頭,時而蹙眉。最終,他在幾處他認為過於激進或可能存在執行困難的地方做了修改批示,並加了一句:“此事關乎萬世之基,宜緩圖之,不可操切,然決心不可動搖。李斯督辦,遇難處可直接奏報。”
這顯示了他對文化統一這項長期工程的重視,以及對其複雜性的清醒認識。
在整個過程中,書房內並非隻有他一人,卻安靜得如同空無一人。數名尚書、謁者負責文書傳遞和記錄的小官)如同訓練有素的工蟻,輪班值守,悄無聲息地穿梭於禦案與書房門口之間。他們將批閱好的竹簡迅速分類、登記、加蓋印信,然後由專門的信使送往各自的目的地;又將新送來的、亟待處理的竹簡,輕手輕腳地補充到禦案的“待閱區”。他們的腳步輕盈而迅捷,眼神低垂,不敢有絲毫怠慢,更無人敢交頭接耳或發出不必要的聲響。整個流程,高效、安靜,仿佛一架精密的鐘表在運行。
時間在燭火的跳躍和竹簡的翻動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由濃轉淡,東方天際隱約泛起一絲魚肚白。侍候的宦官已經輕手輕腳地換過了好幾次蠟燭,禦案旁的銅漏計時器)滴答作響,記錄著這漫長夜晚的流逝。
嬴政的臉上,卻不見太多熬夜應有的疲憊與憔悴。相反,他的眼神依舊明亮,甚至帶著一種異樣的、近乎亢奮的神采。一種全權在握、將整個龐大國家機器掌控於一人之手的感覺,如同最醇厚的美酒,滋養著他的精神,帶給他一種呂不韋時代從未有過的、極致的安全感與成就感。
在呂不韋當政時,他雖為王,卻總感覺有一層無形的隔膜,讓他無法直接觸摸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寸肌理。如今,這層隔膜被徹底撕碎了。他可以直接感受到關中的豐收,巴蜀的礦藏,北地的風霜,東海的波濤……他可以通過這些竹簡,將自己的意誌,如同神經末梢般,延伸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這種絕對的掌控,雖然帶來了巨大的工作量和精神壓力,卻也讓他無比沉醉。他享受這種夙興夜寐、親自締造和驅動曆史車輪的感覺。
當黎明的第一縷曙光終於透過窗欞,灑在禦案之上,映亮了他那堅毅而略顯蒼白的側臉時,嬴政才終於放下手中的朱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筋骨。
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朝會之上,還有無數臣工等待著聆聽他的決斷,無數政令需要他親自頒布。
這案牘之後的獨裁者,已然準備好,去迎接屬於他的、又一個充滿挑戰與機遇的白晝。而他所塑造的這種絕對掌控的朝堂新秩序,也將在陽光下,展現出它無可抗拒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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