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那場持續至深夜、規格空前的“接風宴”終於散了。宦官宮女們小心翼翼地收拾著殘羹冷炙,空氣中依舊殘留著美酒與佳肴的混合氣息,以及一種……屬於權力巔峰特有的、令人微醺又不安的躁動。尉繚被恭敬地引往秦王特意為他安排的、緊鄰宮禁、規格幾乎等同於君王寢宮的奢華館舍。一路上,引路的宦官態度謙卑得近乎諂媚,守衛的郎官們肅立行禮,目光中充滿了對這位甫一入秦便獲殊榮的布衣奇士的好奇與敬畏。
館舍之內,更是極儘奢華。錦幔低垂,玉器生輝,熏香嫋嫋,連地麵都鋪著來自異域的珍貴絨毯。侍奉的仆役人數眾多,皆屏息凝神,動作輕巧,唯恐驚擾了這位新貴。這一切,與尉繚那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衫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
他揮退了所有侍從,隻要求留下一盞不太明亮的青銅油燈。當厚重的殿門緩緩閉合,將那外界的喧囂與奢華隔絕開來後,尉繚臉上那始終維持著的、應對嬴政時的平靜與從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混合著洞察與憂慮的凝重。
他並沒有像尋常得遇明主的士人那樣,興奮難眠,或者開始規劃未來的宏偉藍圖。他隻是靜靜地走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任由初夏夜晚微涼的、帶著鹹陽宮特有土木氣息的風吹拂在臉上。遠處宮牆之上巡邏衛兵那規律而沉重的腳步聲,如同這個新興強權帝國的心跳,一聲聲,敲擊在寂靜的夜空裡,也敲擊在尉繚的心頭。
白日裡,嬴政那近乎狂熱的禮遇,那緊緊握住他手腕的、充滿了不容拒絕力量的手,那灼熱得仿佛要將他融化的目光,那將他抬到幾乎與君王同等地位的“衣同食謀”的殊榮……這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回放。
若是一般人,恐怕早已被這滔天的恩寵衝昏頭腦,感激涕零,誓死效忠了。但尉繚不是一般人。他是尉繚,一個能以超然物外的眼光,冷峻剖析天下大勢和人心鬼蜮的頂級智者。嬴政的禮遇越是隆重,越是超出常理,反而越發激起了他內心深處那敏銳的警惕與審視。
他開始仔細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複盤與嬴政接觸的每一個細節,尤其是那些隱藏在熱情與謙遜之下的、不易察覺的微末之處。
他想起了嬴政的相貌。作為精通相術戰國時期相術是門重要學問)的大家,他自然仔細審視過這位年輕君王的麵容。“蜂準”——鼻子如同蜂刺般高聳尖銳,這通常象征著決斷、銳利,但也往往伴隨著刻薄與強烈的攻擊性。“長目”——眼睛細長,眼神銳利,看人時仿佛能穿透肺腑,這是極具洞察力卻也多疑、冷酷的特征。“鷙鳥膺”——胸膛如同鷹鷲般挺起,顯得氣勢逼人,充滿了攫取的欲望和強大的自信或者說自負)。而他的聲音……尉繚微微蹙眉,“豺聲”——說話時聲音中帶著一種如同豺狼般的嘶啞與狠戾,雖不響亮,卻直刺人心,令人不寒而栗。
這些外貌特征,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絕非一個寬厚仁德、可與之共富貴的君主形象,而更像是一頭蟄伏的、隨時可能暴起噬人的猛獸!
他又想起了嬴政在聽他闡述“拆屋”之策時的反應。那不僅僅是認同和興奮,更是一種……找到了最合手、最致命武器的、近乎殘忍的狂喜!當談及如何用重金收買、離間六國權臣,如何散布謠言逼死忠良如李牧)時,嬴政眼中閃爍的,是毫不掩飾的、對這等“毒計”的欣賞與迫不及待要付諸實施的渴望!這其中,哪有半分對手段是否光明的猶豫?哪有絲毫對他人命運的憐憫?隻有對達成目標的最極致、最冷酷的效率追求!
“少恩而虎狼心……”尉繚在心中默默地給嬴政下了判語。刻薄寡恩,心如虎狼!這絕非簡單的貶義,而是一種基於深刻觀察後,對其核心性格的精準概括。
更讓尉繚感到心底生寒的是嬴政那收放自如、判若兩人的姿態轉換。在需要他尉繚、尚未完全得到他尉繚的“戰略藍圖”時,嬴政可以表現得何等的謙卑!“居約易出人下”——在逆境或有所求時,他能輕易地屈尊降貴,甚至做出“衣同食謀”這等駭人聽聞的禮賢下士之舉。親自把盞,執弟子禮,言語懇切,姿態放得極低。“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尉繚清晰地記得嬴政緊握他手時,那看似真誠無比的眼神。
然而,尉繚的理智在冰冷地提醒他:這一切的“下”,都是為了最終的“上”!這一切的“屈尊”,都是為了將來更徹底的“尊榮”!一旦他尉繚的價值被榨取乾淨,一旦秦國真的如其所願,橫掃六合,一統天下,這位此刻能“身自下我”的秦王,還會是如今這副麵孔嗎?
“得誌亦輕食人。”尉繚幾乎可以肯定。等到嬴政誌得意滿、真正“得誌”於天下之時,以他那“虎狼之心”,必然會輕視乃至“吞噬”那些曾經幫助過他的人!鳥儘弓藏,兔死狗烹,這並非虛言,而是權力邏輯的必然!到那時,任何可能對他絕對權威構成潛在威脅,或者僅僅是因為知曉他太多不堪往事比如曾經的低姿態)的人,恐怕都不會有好下場!呂不韋的前車之鑒,才過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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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可怕的、卻又無比清晰的圖景,在尉繚的推演中逐漸成型:
“誠使秦王得誌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
倘若真的讓這位秦王實現了天下一統的野心,以他這般性格和手段,恐怕普天之下,所有的臣民,都將成為他一人之下的奴仆!整個天下,將變成一個巨大的、隻有他一個聲音的囚籠!不會有真正的士人風骨,不會有百家爭鳴的活力,隻會有絕對的服從與冷酷的律法。那樣的“太平盛世”,真的是他尉繚所期望看到的嗎?
想到這裡,尉繚不禁打了個寒顫。夜風吹在他身上,帶來刺骨的涼意。
“不可與久遊。”
一個明確無誤的結論,浮現在他心中。不能長久地陪伴在這位君王身邊!不能將自己的命運,與這樣一位“虎狼之主”牢牢綁定!伴君如伴虎,而嬴政,恐怕是比尋常虎狼更加危險、更加難以揣度的存在!
去意,如同藤蔓,在這一刻悄然滋生,並且迅速蔓延開來。
他環顧這間華麗得如同金絲鳥籠的館舍,嘴角泛起一絲自嘲的冷笑。這無上的禮遇,這煊赫的“國尉”之位,在旁人眼中或許是夢寐以求的巔峰,但在他眼中,卻已然變成了燙手的山芋,甚至是……催命的符咒。
然而,他現在能立刻就走嗎?
尉繚緩緩踱步,沉思著。不能。至少現在不能。他剛剛獻上策略,深受“賞識”,若驟然離去,必然引起嬴政的震怒和猜忌。以嬴政的性格和秦國的力量,他尉繚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恐怕也難以安生。而且,他尉繚畢竟是一位胸懷韜略、渴望驗證自身所學、在曆史舞台上留下印記的士人。那套“拆屋”戰略,是他畢生所學所思的結晶,他也想親眼看看,這套策略能否真的撬動天下,創造一個前所未有的局麵。
“或許……”尉繚停下腳步,目光透過窗欞,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當先助其奠定勝局,待大勢已定,再……飄然遠引?”
他做出了一個看似矛盾,實則深思熟慮的決定:暫時留下,充分利用秦國的資源和嬴政的信任,將自己的戰略思想付諸實踐,推動統一進程。但在過程中,需謹言慎行,不攬實權,不結黨羽,保持超然的姿態。一旦秦國吞並六國的大勢不可逆轉,他便要尋找機會,功成身退,遠離這即將到來的、由一位“虎狼之主”統治的、可能萬馬齊喑的“太平盛世”。
這個決定,既滿足了他施展才華的抱負,也為他預留了保全自身的退路。隻是,這條退路,在未來那位於權力巔峰、掌控欲極強的嬴政眼皮子底下,能否走得通?他這“智者之憂”,又能否最終轉化為“智者之脫”?
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
但一顆疏離的種子,已經在這位剛剛受到極致禮遇的布衣奇士心中,悄然種下。他隻待時機成熟,便要掙脫這看似華麗的樊籠,重歸那自由的山野林泉。
而此刻,遠在鹹陽宮另一端的嬴政,或許正對著天下輿圖,躊躇滿誌地規劃著未來,全然不知他極力想要籠絡的“帝師”,心中已然生出了去意。這對看似君臣相得的組合,其關係的裂痕,在最初的熱烈之後,便已悄然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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