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的那場關於郡縣製的禦前問對,如同一塊投入權力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漣漪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外擴散。李斯的名字,在有限的知情人圈子裡,已然與“帝國總設計師”的雛形畫上了等號。他行走在宮闈廊道間,感覺腳下的步履都輕快了幾分,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通往名垂青史的階梯上。
然而,李斯並未被這初步的成功衝昏頭腦。他深知,嬴政那“思想一同”的沉吟,絕非隨口一說。那位雄主如同最敏銳的獵手,絕不會放過任何可能威脅其絕對統治的蛛絲馬跡。政治架構的藍圖已然繪就,接下來,就該輪到構築帝國的“精神圍牆”了。
幾天後,一個看似尋常的午後。嬴政正在批閱關於韓趙邊境最新對峙態勢的竹簡,李斯奉命前來彙報郡縣製細則的初步構想。他條理清晰地陳述了郡、縣、鄉的層級劃分,官吏的設置、職責與考核辦法,以及如何逐步將新征服的土地納入郡縣體係。
嬴政聽得認真,不時發問,總體而言十分滿意。末了,他放下朱筆,揉了揉眉心,看似隨意地問道:“李卿,郡縣之製,可使政令通達,權歸中央。然,朕近日思之,即便製度完美,若執行之人心中各懷異誌,或民間仍有雜音非議,這政令恐怕也要大打折扣,甚至滋生事端。前日你所言‘思想一同’,朕細思之下,頗有道理。對此,你可有更深入的見解?”
來了!李斯心中一動,他等待的契機終於到了。他麵上不動聲色,甚至微微蹙起眉頭,露出一副“臣也正在思考這個棘手問題”的凝重表情。
“陛下聖慮深遠,實非臣等所能及。”李斯先奉上一頂高帽,隨即話鋒轉入沉重,“陛下所憂,正是臣近日寢食難安之處。郡縣製如同為帝國鍛造了一副堅不可摧的骨骼與筋脈,但若流淌於其中的‘氣血’——即人心與思想——是混亂的、汙濁的,甚至彼此衝突的,那麼這副強大的軀體,輕則行動遲緩,重則可能從內部滋生毒瘤,乃至癱瘓!”
這個比喻形象而駭人,嬴政的眉頭立刻鎖緊了。他喜歡“堅不可摧的骨骼筋脈”這個說法,但更警惕“內部毒瘤”的可能。
“說下去。”嬴政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陛下,”李斯上前一步,語氣變得沉痛而激昂,“您可知如今天下士人之風,民間議論之向?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此等亙古未有之偉業,其深意、其遠見,固非那些抱殘守缺、隻知空談複古的愚儒所能理解!”
他首先將矛頭指向了知識分子,尤其是儒家。這一頂“愚儒”的帽子扣下去,既迎合了嬴政對儒家“法先王”、總想恢複周禮那一套的不耐煩,也成功地將一個學術流派塑造成了阻礙帝國前進的絆腳石。
“陛下請想,”李斯開始構建他的邏輯鏈條,“往昔,諸侯並立,相互爭霸,故需厚招遊學之士,借其才智,富國強兵。那時,蘇秦、張儀之流,憑借三寸不爛之舌,朝秦暮楚,合縱連橫,攪動天下風雲。百家之學,亦因此有了生存和發展的土壤。此乃列國紛爭之時的不得已,亦是亂世之象也!”
他巧妙地將百家爭鳴的“黃金時代”,定義為“亂世”的副產品,潛台詞就是:如今天下即將一統,這套已經過時了!
“然,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李斯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感,“陛下乃天下唯一之主宰,秦法乃天下唯一之準則!當此之時,百姓之本職,在於努力耕織,充盈府庫;在於勇猛公戰,開拓疆土。士人之責任,在於學習、理解和執行朝廷頒布的法令律例,在於成為陛下政令的忠實貫徹者!”
他描繪了一幅“各安其位,各司其職”的靜態社會圖景,在這個圖景裡,不需要獨立思考,隻需要絕對服從。
“但是!”李斯話鋒一轉,如同利劍出鞘,直指問題的核心,“現實又如何?那些儒生、策士,依舊抱著《詩》、《書》等陳舊典籍,聚於私學,授徒講學,非議朝政,惑亂人心!他們以古非今,妄談什麼‘仁政’、‘王道’,譏諷陛下之法為‘苛政’、‘暴虐’!他們結黨營私,互相吹捧,形成一股股在野的勢力,其言論流傳於市井鄉野,使得黔首百姓心思浮動,對朝廷法令陽奉陰違!”
他列舉的罪狀,有些是事實,有些是誇大,但無一不戳中嬴政的痛處。嬴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質疑他的權威,挑戰他的政策。尤其是那些引經據典的儒生,動不動就拿“三代之治”來對比當下,更是讓他煩不勝煩。
“更有甚者,”李斯的言辭愈發激烈,仿佛在控訴十惡不赦的罪行,“諸子百家之學說,各有其道,互相攻訐,莫衷一是。百姓聽聞,無所適從;士子學習,心思雜亂!此等‘思想市場’,如同一個嘈雜無比的菜市,各種叫賣之聲充斥於耳,真正有用的聲音——即陛下之法令——反而被淹沒其中!長此以往,朝廷權威何在?法令尊嚴何存?此乃以文亂法,以私學誹謗朝政!實為帝國安定之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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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亂法!以私學誹謗朝政!”嬴政重複著這幾個字,眼中寒光閃爍。他想起了一些地方官吏彙報的,關於原六國之地士人私下聚會,言語中對秦政多有微詞的情況。也想起了朝廷之上,偶爾有幾個博士官引經據典,對他的一些決策提出“溫和”建議時的彆扭感。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雜音”,此刻在李斯的分析下,變成了威脅帝國根基的“毒瘤”。
“李卿認為,該當如何?”嬴政的聲音冰冷,已然動了殺機。他不是要殺幾個人,而是要鏟除產生這些“雜音”的土壤。
李斯知道,圖窮匕見的時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氣,拋出了那足以讓華夏文明為之震顫的極端主張。他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寒冷刺骨:
“臣昧死以陳!欲使思想一同,天下無異意,非用雷霆手段,不能收根本之效!臣懇請陛下頒下詔令:”
“第一,除秦國史官所記《秦記》之外,天下間所有《詩》、《書》以及諸子百家之著作、文獻,限期送至各地官府,統一焚毀!”
“焚書”二字一出,書房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饒是嬴政心誌堅毅,也不由得瞳孔微縮。這不僅僅是禁止,而是要從物理上消滅這些承載著無數先賢智慧的典籍!這是要斬斷文化的根脈!
李斯看到了嬴政那一瞬間的震動,但他沒有停頓,繼續用他那冷靜到殘酷的語調陳述理由:“《詩》、《書》乃舊時代之經典,其中多言分封、複古之事,最易蠱惑人心,為六國遺老遺少提供精神依托!百家之說,各執一詞,擾亂視聽,使人不能專心於法令、耕戰!留之何益?唯有付之一炬,方能從根本上杜絕思想之混亂!”
他特意補充了一句,以示“通情達理”:“當然,醫藥之書,關乎民生疾苦;卜筮之書,涉及祭祀占卜;種樹之書,利於農桑生產。此類實用之學問,不在焚毀之列。”這一手,既顯示了他並非一味蠻乾,也更容易讓嬴政接受其核心主張——針對的就是那些涉及政治、曆史、哲學的“敏感”典籍。
“第二,”李斯的聲音更加低沉,卻更具壓迫感,“嚴禁私人辦學,授徒講學!自今以後,凡欲求學問道者,隻能以官吏為師,所學內容,唯有朝廷頒布之法令、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