閼與縣城那場充斥著鞭撻聲與恐懼眼神的法令宣講，如同一個微縮的盆景，清晰地映照出秦法在新征服土地上的冷酷投影。而當這投影的光源，來自鹹陽宮那間懸掛著巨幅天下輿圖的深邃殿宇時，其意味便更加耐人尋味。
殿內燭火通明，將嬴政玄黑色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映在那些代表山川河流、城邑疆界的線條與符號之上。他背對著殿門，負手而立，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偶爾微微轉動的眼珠，顯示他正沉浸於某種宏大的思緒之中。
李斯悄無聲息地步入殿內，手中捧著一卷最新的彙報文書。他的步伐比往日更加輕快，眉宇間雖然帶著連日操勞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使命達成的振奮與自得。
“陛下，”李斯在禦階下停步，躬身行禮，聲音中氣十足，“臣李斯，奉命彙報內部整頓事宜之階段性成果。”
嬴政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
李斯展開文書，語調清晰而平穩，如同在陳述一係列確鑿無疑的數據：“自陛下頒下強化法令之詔，已近兩月。各地回報，成效卓著。”
“其一，軍功授爵，嚴查之下，冒功舞弊之風為之肅清！軍中將士，無不感念陛下賞罰之公！如今軍營之內，人人爭功，士氣高昂，求戰之心，如火如荼！”李斯的眼前，仿佛浮現出東部邊境軍營校場上，黑夫因斬獲校尉而激動顫抖的身影，以及那山呼海嘯般的“大秦萬年”。那是一個個被軍功爵位激勵得雙眼發紅的普通士兵，他們構成了這部戰爭機器最基礎、也最狂熱的細胞。
“其二，連坐告奸，法令重申之後，民間風氣為之一變！鄰裡相監，什伍相察，奸邪無所遁形！臣聽聞，如今鄉裡之間，夜不閉戶或屬誇張，但確乎少有敢公然作奸犯科者，市井秩序，井然非常！”李斯的彙報，巧妙地略去了這“井然”背後，是無數個像閼與縣百姓那樣，被“棄灰於道者刑”和“不告奸者腰斬”嚇得不敢大聲說話、鄰裡互信蕩然無存的家庭。他描繪的是一幅絕對服從的靜態畫麵，至於這畫麵下的壓抑與裂痕，則非此刻需要強調的重點。
“其三，統一度量衡之標準器，已由少府工匠依新製加緊鑄造，不日便可發往各郡縣，限期更換。屆時，國庫征收、物資調運、工程核算，效率必將倍增！”這是一個著眼於未來的成果，為帝國的經濟血脈統一標準。
“其四，整飭吏治，禦史巡查各郡，已查處貪腐、怠政之吏共計一百三十七人，皆已依律嚴懲！各地官吏，震動非常，皆知勤勉任事，恪守法度，不敢有絲毫懈怠！”李斯的腦海中，或許閃過了那位閼與縣令王大人雷厲風行、鞭笞逾期農夫的身影。那正是秦吏“高效”執行力的體現，至於那小吏荀義內心的掙紮與痛苦，則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彙報中的波瀾。
嬴政靜靜地聽著，依舊沒有轉身。但李斯能感覺到，陛下那挺拔的背影似乎更加舒展了一些。
“陛下，”李斯最後總結道，語氣中帶著難以抑製的興奮，“如今我大秦，軍心可用，吏治清明至少表麵如此），法令暢通，度量將一！舉國上下，政令一出，無不響應！真可謂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製從！此皆陛下聖心獨斷，推行新政之偉力也！”
殿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隻有燭火燃燒發出的輕微劈啪聲。
嬴政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並沒有明顯的喜色，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滿意光芒。他走到巨大的地圖前，伸出手指，輕輕點在了秦國那已然被描繪得無比堅實、仿佛充滿力量的疆域輪廓上。
他的腦海中，此刻正如同走馬燈般，掠過一係列鮮活的畫麵：
他仿佛看到了東部軍營中，那個剛剛晉升為“上造”、激動得渾身顫抖的士兵黑夫，看到他眼中對更多軍功、更多田宅的熾熱渴望；看到了無數個像黑夫一樣的普通秦卒，在嚴酷軍法和爵位誘惑的雙重驅動下，變成一個個無畏生死、隻知向前衝殺的戰爭單元。
他又仿佛看到了北方閼與縣城，那個身著皂衣、內心充滿矛盾卻依舊嚴格執行法令的小吏荀義；看到了無數個像荀義一樣，無論內心如何掙紮，都被秦法這部龐大機器裹挾著、推動著，確保政令在最基層得以貫徹的官僚齒輪。
從渴望軍功的士兵，到嚴格執行的官吏，再到那些被連坐法嚇得不敢夜語、被沉重徭役壓彎了脊梁，卻隻能默默承受的農夫、工匠……整個秦國，從上到下，從中央到地方，從軍隊到民間，每一個環節，每一個零件，仿佛都已經被一隻無形的大手——那隻手名為“法”——牢牢擰緊，塗上了名為“功利”與“恐懼”的潤滑油。
這部機器，高效、冷酷、目標單一！它摒棄了無謂的情感，消除了內部的雜音，將所有能量都彙聚於一個方向——戰爭與征服！
“善。”嬴政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蘊含著巨大的力量，“李卿，辛苦了。看來，內部之根基，已然夯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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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斯，那眼神銳利得似乎能穿透殿宇，直視東方那六片色彩斑斕、卻在他看來已然搖搖欲墜的疆土。
“內部已固，如箭在弦，不可不發！”嬴政的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可依尉繚之策，先行啟動！首要目標，弱韓、趙，斷山東之脊梁！”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韓、趙的位置重重劃過，仿佛已經看到了這兩國在秦軍兵鋒下土崩瓦解的景象。
“令黑冰台或可設定為秦國負責對外情報、間諜活動的隱秘機構）加緊動作！金帛、美玉、珍玩，不必吝嗇！務必在軍事行動之前，最大限度地收買、離間韓、趙之權臣、寵妃、近侍！朕要讓他們君臣相疑，內外交困，為我大軍東出，創造最有利之機！”
“臣，遵旨！”李斯躬身領命，心中激蕩。他知道，曆史的車輪，在經過了內部整頓的短暫加油後，即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碾壓向那既定的軌道。而他，正是這車輪的重要推動者之一。
嬴政滿意地點了點頭，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巨幅地圖。他的胸中，充滿了開創時代的豪情與掌控一切的自信。
然而，在這位帝王視野的盲區，在他為之自豪的、轟鳴作響的戰爭機器背後，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細節正在悄然滋生：是被連坐法割裂的鄰裡溫情，是被嚴苛徭役壓榨得瀕臨破產的農戶，是像荀義那樣內心充滿撕裂感、隻能將故土情懷深深掩埋的基層吏員……這些，如同精密機器運轉時產生的、被忽視的微小應力與摩擦，暫時被強大的動力所掩蓋，卻正在金屬的內部，悄然積累著未來可能導致崩裂的隱患。
嬴政成功地打造了一柄名為“虎狼之師”的無敵利劍，劍鋒所指，所向披靡。但這柄劍本身過於沉重，過於鋒利，它在斬向敵人的同時，其重量與寒氣，也正在不可避免地反噬著持劍者自身的社會肌體。
隻是此刻，箭已上弦，劍已出匣。所有的目光都聚焦於那即將開始的、波瀾壯闊的統一戰爭，無人有心，也無人敢於，去審視那利劍光華之下，悄然蔓延的細微裂痕。
整頓的目的已然達到，東出的號角，已在嬴政心中，無聲地吹響。下一步，便是將這雷霆萬鈞的決心，化為具體而微的戰略推演，在那鹹陽宮的沙盤之上，決定第一個犧牲品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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