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那番融合了“穩健”與“銳氣”的冰冷剖析，如同在嬴政腦海中那架激烈搖擺的天平上，投下了一枚極具分量的砝碼。殿內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深沉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禦座之上那位沉默的君王身上。他如同一尊玄黑色的雕塑，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那雙在地圖上反複逡巡、閃爍著複雜光芒的眼眸，顯示著他內心正經曆著怎樣的風暴與權衡。
嬴政的視線，如同最精細的刻刀，在地圖上那狹小的韓國與廣袤的趙國之間，劃過來，又劃過去。王翦那“步步為營，雖緩實穩”的告誡，如同沉穩的鼓點，敲擊著他理智的防線，提醒他滅國之戰非同兒戲，稍有不慎，便可能滿盤皆輸。他仿佛能看到，若按照王翦之策，秦軍如同巨大的戰爭碾砣，緩慢而堅定地向前推進，每一步都留下堅實的腳印，雖耗時良久，但勝券在握。
然而，李信那“兵貴神速，席卷天下”的激昂陳詞，又像是一把熾熱的火焰，不斷灼燒著他那顆年輕而充滿野望的心。“蝸牛之行”這四個字，尤其刺耳！他嬴政，奮六世之餘烈，鏟除嫪毐、罷黜呂不韋，又以鐵腕整頓內部，將秦國打造成一部前所未有的戰爭機器，難道就是為了像蝸牛一樣，在曆史的道路上緩慢爬行嗎？
他的腦海中，閃過了曆代先君的身影：變法圖強的秦孝公，東出爭雄的秦惠文王，鏖戰中原的秦昭襄王……他們一代代的積累，一代代的開拓，不就是為了最終這“一掃六合”的終極目標嗎？他想起了自己親政以來，在陰謀與背叛中掙紮，在權力與孤獨中前行，那些不眠之夜，那些殫精竭慮，不就是為了這一刻，能夠毫無顧忌地揮出那決定天下命運的一拳嗎？
“穩”固然重要，但過度的“穩”，是否會錯失良機？是否會辜負這千載難逢的國勢？是否會讓他嬴政的名字，在“開創”二字上，顯得不夠耀眼？
李斯的分析，恰到好處地為他提供了一個支點。那個“以穩為主，兼具銳氣，把握時機與分寸”的方案，像是一道靈光，照亮了介於絕對保守與盲目激進之間的第三條道路。它既保留了王翦策略的堅實基礎，確保開局不敗，又為李信的銳意進取留下了空間，滿足了嬴政內心那渴望快速建功立業的衝動。
風險依然存在，但似乎變得可控。收益可能巨大，而獲取這收益的路徑，也顯得清晰了許多。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殿內的燭火似乎都因為這漫長的等待而變得有些搖曳不定。王翦垂手而立，麵色沉靜，但緊握的拳頭透露著他內心的不平靜。李信則微微昂著頭，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期待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李斯目光低垂，仿佛老僧入定，但耳朵卻捕捉著禦座上最細微的動靜。
終於，嬴政那一直在地圖上移動的目光，定格了。它不再遊移，不再猶豫，而是如同鷹隼鎖定了獵物般，凝聚在一點——那是韓國都城新鄭的位置，但目光的餘波，卻已悍然掃向了北方的趙國疆域！
他猛地從禦座上站起身！
這個動作並不大，但在此刻寂靜壓抑的大殿中，卻如同驚雷炸響！所有臣子的心都隨之猛地一跳，目光瞬間全部聚焦於他！
嬴政站得筆直，玄黑色的冕服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那十二旒玉珠在他額前微微晃動，卻絲毫無法遮擋他眼中那已然燃燒到極致的決絕與豪情！一股開創千古帝業的磅礴氣勢，如同實質般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瞬間充斥了整個大殿！
他目光如電，掃過下方每一位重臣，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蕩在殿宇的每一個角落：
“諸卿之議，朕——已明了！”
他首先看向王翦，給予了這位老將充分的肯定與尊重：“王老將軍老成謀國，言之有理！滅韓，乃我東出第一步，關乎士氣，關乎震懾！此戰，務必集中全力，以求速決，務求必勝！要讓天下諸侯，皆聞我大秦兵鋒而股栗！”
這番話，等於是完全采納了王翦策略的開局部分，肯定了“穩”的基礎。王翦心中微微一鬆，但知道陛下必有後文，立刻躬身：“老臣領旨！必竭儘全力，速克新鄭！”
果然，嬴政話鋒陡然一轉，如同利劍出鞘，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銳氣，他的目光銳利地投向地圖上的東方，聲音變得更加高亢，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進取精神：
“然！”
僅僅一個字，就讓所有人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天下一統，乃亙古未有之偉業！朕，承六世先君之誌，掌雷霆萬鈞之國力，豈能畏首畏尾，行那蝸牛遲滯之事？！”他的手臂猛地一揮，仿佛要掃清眼前一切障礙，“我大秦積六世之餘烈，正當橫掃六合，席卷八荒！此其時也！”
他的激情感染了殿內的許多人，尤其是李信，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嬴政的手指重重地點在滅韓之後的位置，發出了石破天驚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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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朕意已決！大軍滅韓之後，不必全師回返，耗費時日於所謂‘完全消化’！主力，即刻北向，兵臨趙境！給朕牢牢盯住邯鄲！施加壓力，不得使其有片刻安寧！”
這命令，直接跳過了王翦策略中關鍵的“消化”環節，采納了李信的核心主張！
他緊接著看向尉繚和李斯：“尉繚子之策，離間收買，需再加緊進行！黑冰台要不惜代價，金帛、美玉、珍玩，乃至承諾，隻要能讓趙王遷自毀長城，能讓其君臣相疑，能弱趙從其內起，朕，無所不惜！”這是為軍事行動創造最有利的內部條件。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激動得幾乎難以自持的李信身上，語氣中帶著激賞與重托：“李信！”
“末將在！”李信猛地踏前一步，聲如洪鐘。
“汝之勇略，朕甚嘉之！屆時大軍北指，汝便為先鋒！朕，要看到你的銳氣，化為破敵之利刃！可能做到？！”
“能！”李信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吼出這個字，他單膝跪地，昂首道，“陛下信重，末將萬死不容！必為陛下先鋒，踏破趙境，揚我大秦軍威！”
“好！”嬴政重重一拍禦案，聲震殿宇，“如此，便依此策而行！快速滅韓，震懾天下！同時壓迫趙國，伺機而動，擴大戰果！”
他做出了最終的決斷！一個兼具了王翦穩健開局和李信進取精神的決策！一個充滿了雄心、魄力，但也蘊含著李斯所指出的那些風險的挑戰性決定！
這個決定，既體現了嬴政對老臣經驗的尊重，更彰顯了他作為年輕雄主的膽略與急迫。他沒有完全拋棄“穩”，但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更具攻擊性的“速”與“壓”。他要的，不是緩慢的蠶食，而是在保證自身不敗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最強的壓力，去博取最大的戰果！
“諸卿！”嬴政環視全場，目光灼灼，“帝國東出之號令，自此而始！望諸卿同心協力，各司其職，助朕完成這千古帝業！”
“臣等謹遵陛下諭令！必竭儘全力，助陛下掃平六合，一統天下！”以王翦、李斯為首，所有臣子齊聲應諾，聲音彙聚成一股強大的信念之力，在大殿中回蕩。
東出的戰略方向，已然明確。戰爭的巨輪，發出了清晰的、不可逆轉的轟鳴。接下來，便是將這決斷化為具體的軍事部署和撼天動地的誓師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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