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穀關以東,韓國邊境。
夜色,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沉重地籠罩著大地。沒有月光,隻有幾顆疏星在厚重的雲層間隙中,吝嗇地透出些許微弱的光芒。在這片無邊的黑暗裡,一支龐大的軍隊正如同蟄伏的巨獸,悄無聲息地潛伏在距離韓國邊境僅數十裡的一處山穀與密林之中。
這裡便是王翦主力大軍的預定攻擊出發陣地。與白日裡行軍時那沉悶的腳步聲和器械碰撞聲截然不同,此刻的軍營陷入了一種近乎死寂的寧靜。但這種靜,並非放鬆的靜,而是一種繃緊到了極致的、引而不發的靜,仿佛一張拉滿了的強弓,弓弦卻在無聲中承受著巨大的張力。
營地裡,篝火被嚴格管製,隻有少數幾處用於必要照明和傳遞信號的微弱火堆,在黑暗中如同鬼火般搖曳。士兵們大多沒有入睡,而是依偎在自己的武器和背囊旁,或坐或臥,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聽著自己心臟那擂鼓般的跳動聲。
空氣中彌漫著露水的濕氣、泥土的腥味,以及一種更加濃烈的、名為“緊張”的氣息。偶爾,會有軍官壓得極低的口令聲,如同夜梟的啼叫,短促而清晰,在營地中傳遞。隨之響起的,是士兵們默默檢查武器甲胄時,金屬與皮革、石頭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檢查戈矛的刃口是否鋒利,弩機的機括是否靈活,皮甲的束帶是否牢固……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打破這戰前最後的寧靜。
在這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一角,黑夫和驚兩兄弟背靠背坐著,共享著彼此那微薄的體溫和心中翻騰的思緒。
黑夫的手,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懷裡那塊略有些硌人的木牘——那是他前幾天晚上在篝火下,笨拙刻就的家書。此刻,這封承載著他對母親安康的問候、對夏衣和錢的期盼,以及對勝利後美好生活憧憬的木牘,仿佛變得格外沉重。他不知道,這封信還有沒有機會寄出去;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看到母親穿上用賞錢買的新衣。
“哥,”驚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細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說……明天……”
“閉嘴!”黑夫低喝一聲,打斷了他,但自己的喉嚨也有些發乾。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的長戟,那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鎮定了一些,“彆瞎想!跟著伍長,讓你衝就衝,讓你停就停!記住軍功!想想家裡的地!”
驚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轉過頭,望向西南方那一片無儘的黑暗。那裡,是南郡安陸縣的方向,是家的方向。他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這千山萬水和沉重的夜幕,看到家中那盞或許還在為他點亮的微弱燈火。沉默,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語言。
與此同時,北方,原趙地閼與城。
與邊境那令人窒息的軍事寂靜不同,這座剛剛被秦國納入統治不久的小城,彌漫著另一種惶恐不安的寂靜。
夜色下的閼與城,實行了嚴格的宵禁。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一隊隊巡邏的秦軍士兵踏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走過,甲胄摩擦聲和腳步聲在空曠的街巷中回蕩,格外刺耳。偶爾有野狗吠叫幾聲,也很快沉寂下去,仿佛被這肅殺的氣氛所懾。
縣衙內,燈火通明。小吏荀義揉了揉發澀的眼睛,放下了手中的筆。他麵前的書案上,堆滿了剛剛整理好的戶籍冊、糧草調撥文書以及一份份要求嚴加監視城中“可疑分子”的指令。這些都是由郡府下達,經由縣令王大人轉派給他的緊急任務。
他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條縫隙,向外望去。清冷的月光此處與秦營不同,可見月光)灑在寂寥的街道上,映照著巡邏士兵手中兵器那幽冷的寒光。他看著那些在秦軍治下顯得惶惶不可終日的故國百姓的居所,那些黑漆漆的、仿佛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門窗,心中五味雜陳。
他曾是趙國的官吏,如今卻要穿著秦國的皂衣,執行著秦國的律法,去征調自己鄉鄰的糧草,去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他理解百姓們的恐懼,那是對未知命運的恐懼,也是對秦法嚴酷的恐懼。但他無力改變什麼。他就像一片落入洪流的樹葉,隻能被裹挾著向前,身不由己。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荀義在心中無聲地歎息。他雖然職位低微,但身處縣衙,消息比尋常百姓靈通得多。他隱約知道秦國大軍正在南麵集結,目標直指韓國。他也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正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仿佛一場席卷天下的風暴正在醞釀。而他,以及這座小城,都被迫站在了這場風暴的邊緣。他預感到,一場巨大的變故即將發生,而自己,早已深陷這曆史的洪流之中,無法掙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緊手中的筆,繼續在那冰冷的竹簡上,記錄下這暴風雨前最後的、虛假的平靜。
鹹陽宮,權力的中心。
與邊境和北方小城的壓抑不同,鹹陽宮深處那間懸掛著巨幅地圖的殿宇內,此刻充滿了一種冰冷的、一切儘在掌握的絕對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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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獨自站在地圖前。他剛剛看完了由秘密渠道傳來的兩份至關重要的報告。
一份來自策士頓弱,用隱語彙報了齊、楚兩國權貴後勝、李園)已在金帛攻勢下承諾中立,“遠交”策略初告成功,鎖鏈已然鑄成。
另一份來自上將軍王翦,簡潔地彙報了主力大軍已按計劃抵達預定攻擊位置,將士用命,士氣高昂,隻待王令一下,便可發動雷霆一擊。
嬴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喜悅,也沒有激動,平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他將這兩份報告就著旁邊的燭火點燃,看著它們化為灰燼,仿佛隻是處理了兩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緩緩踱步,走出殿外,立於高高的台階之上。夜風拂動他玄黑色的袍袖,獵獵作響。他抬起頭,望向東方那一片漆黑的夜空。
就在那遙遠的天際,漆黑的夜幕下,正無聲地上演著一場天地間的巨變!厚重的烏雲如同千軍萬馬般翻滾、彙聚,雲層之中,不時有慘白的電光如同巨龍般蜿蜒竄動,瞬間照亮一小片天穹,隨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雖然沒有雷聲傳來距離太遠),但那無聲的閃電,那壓抑的雲層,都昭示著一場足以撕裂蒼穹的狂暴雷雨,正在那裡孕育、積蓄著毀天滅地的能量!
嬴政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這漫長的空間距離,精準地落在了那電閃雷鳴之下,那片名為韓國的土地之上。他的眼中,沒有映出天上的電光,卻燃燒著比那閃電更加熾烈、更加持久的火焰——那是野心之火,是掌控之火,是足以吞噬六國、將整個華夏熔鑄一爐的帝王之火!
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就緒。外交的鎖鏈已經鎖住了最大的變數,戰爭的機器已經磨利了爪牙,繃緊了筋骨。內部整頓的成果,將在這一刻接受檢驗;尉繚的戰略,將在這一刻付諸實踐;他嬴政的意誌,將在這一刻化為現實!
箭,已離弦!刀,已出鞘!
他微微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暴風雨前最後的新鮮空氣,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天下,在此刻屏住了呼吸。
從邊境軍營中緊握武器、心跳如鼓的黑夫與驚,到北方小城裡對燈枯坐、憂心忡忡的荀義;從新鄭王宮中絕望等待命運審判的韓王安,到邯鄲宮殿裡醉生夢死、對危險渾然不覺的趙王遷;從齊楚暗室裡摩挲著金玉、自以為得計的權貴,到鹹陽宮外那漆黑天幕下無聲翻滾的雷雲……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命運,似乎都在這一個特定的時空點上,交織、彙聚、繃緊!等待著那最終的開場信號——那第一聲,注定要震動華夏、揭開一個全新時代序幕的驚雷炸響!
寂靜,是風暴之母。而這籠罩四野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已然達到了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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