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尚未散去,新翻的泥土之下,埋葬著上千亡魂的哭喊與絕望。嬴政站在高台邊緣,玄色的衣袂在帶著寒意的秋風中微微拂動。他完成了那場遲來二十多年的血祭,用仇敵的屍骨填平了內心深處那道名為“屈辱”的溝壑。一種混合著空虛、釋然與更加冰冷堅硬的奇特感受,占據了他的心神。
他正準備轉身離去,將這充斥著死亡氣息的廣場拋在身後,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羅盤,在無意間掃過遠處那些依舊跪伏在地、如同受驚鵪鶉般的圍觀人群時,被一個極其卑微、卻又異常熟悉的身影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老人,蜷縮在人群的邊緣,幾乎要將自己埋進冰冷的泥土裡。他穿著一身打滿補丁、洗得發白的舊式趙國小吏皂衣,身形佝僂,頭發已然全白,雜亂如秋草。他與其他驚恐的百姓一樣,深深埋著頭,枯瘦的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劇烈顫抖著,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但就是這樣一個毫不起眼、如同塵埃般的老人,卻像一枚生鏽的釘子,猝不及防地楔入了嬴政那被權力和仇恨層層包裹的記憶深處。
是他?那個……張伯?
塵封的往事,如同被鑰匙打開的舊木箱,帶著黴味和一絲微光,驟然湧現。
那是邯鄲一個極其寒冷的冬天,大雪封門。身為質子的異人處境艱難,家中幾乎斷炊。母親趙姬抱著年幼的嬴政,在漏風的館舍裡相擁取暖,饑寒交迫,幾近絕望。夜色深沉,風雪呼嘯,就在這時,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母親警惕地打開一條門縫,門外站著的,就是當時還隻是中年、在附近街坊擔任最低級小吏的張伯。他凍得臉色發青,懷裡卻緊緊揣著一個小布包。他什麼也沒多說,隻是飛快地將布包塞到趙姬手中,裡麵是寥寥幾升救命的粟米和一小捆乾燥的柴火。他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匆匆說了句“夫人保重,孩子要緊”,便如同受驚的兔子般,迅速消失在風雪夜幕之中。
那點微不足道的糧食和柴火,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卻如同荒漠甘泉,雪中炭火,溫暖了他們母子瀕臨凍僵的身體,也在一顆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一道極其微弱、卻始終不曾完全熄滅的、關於人性善意的光芒。
嬴政甚至還記得,張伯放下糧食時,那因為常年勞作而粗糙皸裂的手,以及他眼中那份混合著同情、謹慎和一絲豁出去的決然。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又迅速閉合。現實中,那個曾經給予他們一絲溫暖的張伯,如今已垂垂老矣,正如同最卑賤的草芥,匍匐在自己腳下,因為自己剛剛製造的屠殺而恐懼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嬴政的腳步停了下來。
身旁一名按劍而立的侍衛,見陛下的目光停留在那個瑟瑟發抖的老吏身上,以為這老家夥礙了陛下的眼,或者名單有所遺漏,立刻上前一步,厲聲喝道:“那老奴!滾開!驚了聖駕,你擔待得起嗎?!”說著,就要伸手去驅趕。
“住手。”
一個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響起。是嬴政。
侍衛的手僵在半空,連忙躬身退後,心中惴惴不安。
嬴政沒有再看那侍衛,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張伯身上。他緩緩步下高台或隻是站在台邊),向著張伯的方向走了幾步。周圍的侍衛立刻緊張地簇擁過來,形成一道保護圈,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卑微的老人和至高無上的君王之間。
張伯感受到那逼近的、如同山嶽般的威壓,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以為自己的死期到了,身體抖得如同風中殘葉,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將額頭死死抵著地麵,發出嗚咽般的哀鳴。
嬴政走到張伯麵前,停下。他居高臨下,沉默地注視著腳下這個蒼老、卑微、因恐懼而縮成一團的故人。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廣場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明所以地看著這詭異的一幕。剛剛完成一場冷酷屠殺的秦王,為何會對一個看起來毫無威脅的老吏投以如此“關注”?
嬴政的心中,此刻正經曆著無人能知的波瀾。那點遙遠的善意,與眼前這極致的恐懼和卑微,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記得那份恩情,儘管微薄,但在那暗無天日的歲月裡,卻顯得如此珍貴。按照常理,他或許應該親自扶起這位恩人,溫言撫慰,厚加賞賜,上演一出“君王不忘微時恩”的佳話。
但他是嬴政。
他是剛剛坑殺了上千人、用鮮血洗刷仇恨的霸主;他是即將一統天下、追求絕對權力和控製的帝王。感性的、屬於普通人之間的溫情與感激,在他的世界裡,是脆弱而危險的奢侈品。過多的情感流露,會削弱他的威嚴,會讓人產生不必要的揣測和接近的欲望。
他不能,也不會,與過去的任何人和事,產生過於密切的、平等的聯係。哪怕那是善意。
良久,嬴政終於開口了。他沒有稱呼“張伯”,也沒有提及任何往事。他的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隻是在處理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公務,對著陪同在側的當地新任秦吏或許是剛剛指派的邯鄲令或其屬官)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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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依舊跪伏在地的張伯,“年邁孤苦,朕見之惻然。傳朕口諭:免其終身賦役,賜粟十斛約合後世一千多斤),令其安度晚年。地方官府,需妥善安置,不得有誤。”
說完,他甚至沒有再看張伯一眼,便猛地轉過身,玄色的袍袖在空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在侍衛的簇擁下,邁著沉穩而決絕的步伐,徑直離開了這片剛剛見證了他殘酷與……這一絲奇異“仁慈”的廣場。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壓遠去,直到侍衛的腳步聲消失在廣場邊緣,張伯才敢微微抬起頭。他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水沿著臉上深刻的皺紋肆意流淌。他看著那遠去的、威嚴無比的背影,心中充滿了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茫然。
喜?他活下來了,還得到了免除賦役和足以度過餘生的糧食,這在這朝不保夕的亂世,簡直是天降之幸!
悲?那位曾經需要他偷偷接濟的落魄質子,如今已是執掌生殺予奪的帝王。剛才那近在咫尺的距離,卻仿佛隔著天塹。沒有相認,沒有溫情,隻有一句冰冷如同行政命令的“賞賜”。這真的是他當年那個善舉所期望的回報嗎?
他匍匐在地上,許久都無法起身,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該慶幸劫後餘生,還是該為自己和這個時代感到悲哀。那十斛粟米,如同帝王心海中泛起的一絲微瀾,終究無法改變那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本質。
而嬴政,在轉身離去的刹那,似乎已將這點微不足道的插曲拋諸腦後。個人的恩怨情仇,無論是仇恨還是微末的恩情,都已了結。接下來,他需要考慮的,是更為宏大、也更為冷酷的帝國治理之術。如何徹底消化趙地,如何清除所有潛在的反抗勢力,如何將這廣袤的土地和其上的人民,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一場規模更大、影響更為深遠的強製性遷徙,即將在這片剛剛被鮮血澆灌過的土地上,拉開序幕。
【第151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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