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河畔的悲歌餘韻,早已被西行路上的風塵所掩埋。荊軻與秦舞陽乘坐的馬車,穿過原趙、魏故地,一路向著秦國的心臟——鹹陽疾馳。沿途,他們看到了被強行遷徙的豪強隊伍那絕望的眼神,看到了在新設立的郡縣治理下,努力適應秦法的原六國百姓的茫然,也看到了秦帝國那高效而冷酷的行政機器如何隆隆運轉,將廣袤的土地和億萬生靈納入其嚴密的掌控之中。
這一切,都更加堅定了荊軻心中的念頭——或者說,讓他更加確信自己此行並非毫無意義。即便不能成功,這把淬毒的匕首,也要在嬴政那看似固若金湯的帝國鐵幕上,劃開一道驚心動魄的血口,讓天下人知道,強權之下,仍有不屈的魂靈。
而此時的鹹陽宮,正沉浸在一片勝利者的昂揚氛圍之中。韓、趙、魏已滅,龐大的楚國也在王翦的穩健推進下節節敗退,眼看覆滅在即。燕國?在嬴政和大部分秦臣眼中,不過是苟延殘喘、隨時可以碾碎的螻蟻。齊王建則依舊做著“事秦謹”便可保全的美夢,不足為慮。
這一天,嬴政心情頗佳。剛剛收到王翦從前線傳來的捷報,楚地又下一城。他正在偏殿與李斯等幾位近臣商議進一步推進“書同文、車同軌”等統一措施的具體細節,內侍前來稟報:
“陛下,燕國使者荊軻已至鹹陽,請求朝見,言稱奉燕王及太子丹之命,獻上叛將樊於期首級及燕國督亢之地圖,以示臣服歸順。”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
李斯微微蹙眉,謹慎地開口道:“陛下,燕國此前雖遣使納貢,然其太子丹素有異誌,不可不防。此次獻圖,是否太過突兀?”
嬴政聞言,卻是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甚至帶著幾分戲謔:“哦?太子丹?那個在鹹陽為質時,見朕車駕便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燕丹?他如今知道害怕了?獻地求和?”他站起身,玄色袍服上的十二章紋在光線下隱隱流動,“樊於期的人頭,督亢的地圖……這份‘投名狀’,倒是頗有分量。看來,燕王喜比他那個兒子,要識時務得多。”
他語氣中的輕蔑與自信溢於言表。連續的勝利,早已讓他形成了思維定勢——六國皆是他掌中之物,任何反抗或計謀,在絕對的實力麵前都是徒勞。燕國此舉,在他看來,無非是恐懼到了極點後的屈服。
“傳朕旨意,”嬴政大手一揮,“設九賓之禮,於鹹陽宮正殿,接見燕使!”
“九賓之禮”,是當時外交場合中最為隆重的儀式,由九名候相依次傳呼,迎賓上殿,以示對來使及其所代表國家的極大尊重。嬴政此舉,固然有展示泱泱大秦國威、懷柔遠人的考量,但更深層處,何嘗不是一種勝利者對即將到手的獵物的、帶著戲弄心態的炫耀?
他要讓燕國使者,讓天下人都看看,順我者,可得“殊榮”;逆我者,唯有滅亡!
消息傳出,鹹陽宮立刻忙碌起來。宦官宮女穿梭不息,布置殿宇;衛士們披堅執銳,肅立宮門內外,眼神銳利如鷹;文武百官則按品級著朝服,魚貫入殿,分列兩旁。整個鹹陽宮,彌漫著一種莊重而肅殺的氣氛。
與此同時,在鹹陽的驛館內,荊軻正平靜地做著最後的準備。他仔細地檢查了那個裝著樊於期頭顱的木匣,密封完好。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更為重要的、裝著督亢地圖的卷軸上。
秦舞陽站在一旁,呼吸有些急促,臉色比在易水邊時更加蒼白。這一路行來,越是接近鹹陽,越是感受到秦國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強大壓力,他年少的心誌就越是動搖。此刻,聽著驛館外隱約傳來的宮廷禮樂和衛士巡邏的沉重腳步聲,他感覺自己的小腿肚子都在微微轉筋。
“先……先生,”秦舞陽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們……真的要去見秦王嗎?我……我聽說他身高九尺,眼如銅鈴,一聲令下就能讓人頭落地……”
荊軻抬起頭,看了秦舞陽一眼。少年的恐懼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並沒有出言嗬斥或鼓勵,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舞陽,記住你我為何而來。待會兒上殿,緊跟在我身後,看我眼色行事。無論發生什麼,穩住。”
他的平靜,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反而讓秦舞陽更加不安,但又不敢再多問。
時辰已到。宮使前來導引。荊軻捧起頭顱之匣,秦舞陽深吸一口氣,用力捧起地圖之匣,兩人跟隨宮使,走出驛館,向著那座巍峨如山、象征著天下至高權力的鹹陽宮大殿走去。
通往正殿的台階,漫長而高聳,仿佛直通雲霄。兩側是持戟而立的郎官衛士,一個個身材魁梧,麵無表情,眼神中透出的殺伐之氣,足以讓尋常人心膽俱裂。陽光照射在他們冰冷的甲胄和兵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百官的目光,如同無數道探照燈,聚焦在這兩位來自即將滅亡的燕國的使者身上。好奇,審視,輕蔑,種種情緒交織。
荊軻步履沉穩,目不斜視,捧著木匣,一步步踏上台階。他神情肅穆,甚至帶著一絲屬於使臣的恭謹,但內心深處,那根弦已經繃緊到了極致。他在心中默數著台階,計算著與那座之上那個人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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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跟在他身後的秦舞陽,卻出了問題。
踏上第一級台階時,他還能勉強保持鎮定。
踏上第十級時,他感覺周圍衛士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針,刺得他皮膚生疼。
踏上第二十級時,那無處不在的威嚴和殺氣,混合著百官審視的目光,終於衝垮了這個十三歲少年強行築起的心理堤壩。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捧著地圖匣子的雙手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匣子幾乎要脫手墜落!他的額頭、鼻尖沁出細密的冷汗,牙齒不受控製地上下磕碰,發出“得得”的輕微聲響。他努力想邁步,卻發現雙腿如同灌了鉛,又像是踩在棉花上,軟綿綿使不上力氣,差點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這一異常,立刻被台階上下的秦國群臣看在眼裡。
“嗯?”位列武將之首的王翦若在朝)或蒙武等人,眉頭微皺。
文官隊列中,李斯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心中疑竇頓生。
就連一些普通朝臣,也看出了不對勁,互相交換著疑惑的眼神。竊竊私語聲開始如同蚊蚋般響起:
“那副使怎麼回事?”
“麵色如此難看,抖成那樣……”
“燕國無人了嗎?派如此怯懦之人為使?”
“莫非……有詐?”
大殿之上,禦座之中,嬴政也注意到了下方的騷動。他居高臨下,目光如電,落在了那個瑟瑟發抖的少年副使身上。他的眉頭微微蹙起,一絲不悅和懷疑掠過心頭。燕國派這樣一個人來,是什麼意思?是對他大秦的輕視?還是……
就在氣氛驟然緊張,侍衛們的手下意識地按向劍柄,一些性急的武將幾乎要出聲嗬斥的千鈞一發之際——
荊軻動了。
他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他沒有去看秦舞陽那副狼狽相,而是麵向禦座的方向,臉上露出了一個略帶歉意的、甚至有些“無奈”的笑容。他朝著嬴政的方向,從容不迫地躬身一禮,聲音清晰而穩定,回蕩在突然安靜下來的大殿前:
“尊敬的皇帝陛下,請恕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荊軻不慌不忙地解釋道:“北方蠻夷僻陋之地的粗野之人,生平從未見過天子如此威嚴神聖的場麵,所以心中恐懼,以至於失態顫抖。懇請陛下稍加寬宥,讓他能夠在大王麵前完成進獻的使命,則我燕國上下,感激不儘!”
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合情合理。既點明了秦舞陽“蠻夷粗人”的身份背景,將他的失態歸因於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進皇城”式的緊張,又巧妙地奉承了嬴政和秦宮的威嚴,給足了嬴政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