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兵敗的消息,並非通過正式的、措辭嚴謹的軍報,而是如同沾染了瘟疫的烏鴉,最先從邊境潰逃回來的散兵遊勇和驚惶失措的地方官吏口中,零零碎碎地傳入了鹹陽。
起初,隻是些模糊的流言,在酒肆巷尾竊竊私語,人們將信將疑。畢竟,李信將軍出征時是何等威風,二十萬虎狼之師南下,捷報頻傳,怎麼可能轉眼就……
然而,隨著逃回來的潰兵越來越多,帶來的消息也越來越具體,越來越駭人聽聞:
“敗了!真的敗了!二十萬大軍,沒剩下多少!”
“項燕那殺神,追了我們三天三夜!”
“七個都尉!七個都尉都戰死了!”
“李信將軍和蒙恬將軍……隻帶著幾個人逃回來了……”
“屍橫遍野啊……河水都染紅了……”
恐慌如同無形的寒潮,迅速從市井蔓延到官衙,最終,化作一道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驚雷,悍然劈進了莊嚴肅穆的鹹陽宮!
帝王之怒:雷霆與破碎
嬴政是在批閱奏疏時,接到內史騰京師最高行政長官)和尉繚國尉,最高軍事長官之一)聯名緊急求見的稟報的。他起初並未在意,以為又是前線傳來的捷報或許是攻克了某座不重要的小城),或者是一些尋常的政務。
但當內史騰和尉繚麵色慘白、步履沉重地走入大殿,匍匐在地,用顫抖的聲音,哽咽地彙報了李信大軍在楚地幾乎全軍覆沒的噩耗時,時間仿佛瞬間凝固了。
嬴政握著朱筆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臉上的從容和誌得意滿,如同劣質的壁畫般片片剝落,露出了底下難以置信的震驚,隨即,這震驚迅速被一種近乎狂暴的怒火所取代!
“不可能!”他猛地站起身,禦案被帶得劇烈一晃,上麵的竹簡、玉璽、筆硯叮當作響。“李信二十萬大軍,連克平輿、寢丘,兵鋒直指壽春!楚軍望風披靡!怎會……怎會全軍覆沒?!爾等安敢謊報軍情,亂朕心神?!”
他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在咆哮,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殿內侍立的宦官、宮女們嚇得魂飛魄散,齊刷刷地跪倒在地,以頭觸地,瑟瑟發抖,連大氣都不敢喘。
內史騰幾乎將頭埋進了金磚地裡,帶著哭腔道:“陛下……臣等豈敢妄言!潰兵已至藍田大營……李信、蒙恬二位將軍……也已……也已敗退回關……消息,千真萬確啊!”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殿外隱隱傳來了鹹陽城中因這驚人消息而引發的騷動和混亂聲。
嬴政死死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兩位重臣,胸膛劇烈起伏,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他猛地一揮袍袖!
“嘩啦——哐當!!”
禦案上那方他最喜愛的、和田玉雕成的鎮紙,被狠狠掃落在地,摔得粉碎!緊接著,筆洗、硯台、成堆的竹簡……凡是他手邊能觸及的東西,都成了他發泄怒火的犧牲品,被瘋狂地砸向地麵、牆壁!
“廢物!李信!豎子!誤朕大事!!”嬴政的怒吼聲在大殿中回蕩,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怒和極致的失望。“二十萬大軍!二十萬大秦的銳士!就葬送在他這無知狂徒的手中!!朕要將他車裂!夷其三族!!”
他如同困獸般在禦座前來回疾走,玄色的龍袍因劇烈的動作而顯得有些淩亂,冕旒上的玉珠劇烈碰撞,發出雜亂無章的脆響。此刻的他,不再是那個沉穩如山、俯瞰眾生的千古一帝,更像是一個賭輸了全部家當、氣急敗壞的年輕人。
然而,在這極致的暴怒之下,一絲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悄然噬咬著他的心臟。
他想起了不久前的朝會。
想起了王翦那沉穩如山嶽的身影,和他那句“非六十萬人不可”的、當時聽起來無比刺耳的忠告。
想起了自己當時是如何帶著戲謔和優越感,對那位老將軍說:“王將軍老矣,何怯也!”
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意氣風發地選擇了李信,選擇了那看似高效誘人的“二十萬”方案!
是自己……是自己親手將二十萬大軍推入了火坑!是自己拒絕了老成持重的忠言,采納了輕敵冒進的狂言!
這認知比李信的失敗本身,更讓他感到痛苦和……一絲難以啟齒的羞辱!他英明神武的決策,他洞察一切的眼光,在血淋淋的現實麵前,成了一個巨大的笑話!
怒火餘燼:清醒與權衡
不知過了多久,嬴政終於停止了破壞。他站在一片狼藉的大殿中央,喘著粗氣,眼神中的狂暴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和疲憊。
他揮了揮手,示意內史騰和尉繚,以及那些幾乎嚇癱的侍從全部退下。
大殿內隻剩下他一人,還有滿地的碎片和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