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素淨的衣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從容地招呼著前來祭奠的親友,準備著祭品。
她沒有哭,甚至在杜強和幾位近親忍不住落淚時,她還會走上前,輕聲安慰幾句:“彆哭了,安泰看著呢,他肯定不希望咱們這麼難過。”
秀玲私下裡對何玉芬低聲說:“看來桂蘭姐真是想開了,能扛過去了。”
何玉芬也點頭:“是啊,時間長了,總會淡一點的。”
祭奠結束,親友們陸續離開。
馬桂蘭婉拒了秀玲讓她去飯店住幾天的提議,堅持要留在自己家裡。她站在門口,微笑著送走所有人,那笑容背後,卻似乎隱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決絕。
親友們的車輛尾燈漸漸消失在村路的儘頭,引擎的轟鳴聲也歸於沉寂。
杜家小院最後一絲屬於“百日祭”的人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深邃、都要冰冷的寂靜。
馬桂蘭緩緩關上院門,插上門栓。她臉上的那抹強撐著的、用於應對眾人的平靜,如同脆弱的冰殼,在門關上的瞬間,寸寸碎裂,剝落。
她背靠著冰冷的木門,身體沿著門板緩緩滑落,最終無力地跌坐在門檻上。
巨大的、被刻意壓抑了整整一天的悲痛,如同終於衝破堤壩的洪水,洶湧而至,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她沒有嚎啕大哭,隻是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一種被扼住喉嚨般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洶湧地滾落,很快打濕了前襟。
她掙紮著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屋裡,徑直走向臥室。她從櫃子的最深處,小心翼翼地捧出杜安泰那張放大的、帶著憨厚笑容的遺像,緊緊地、緊緊地摟在懷裡,仿佛要將它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她抱著冰冷的相框,坐在炕沿上,臉頰貼著玻璃上杜安泰的笑臉,開始喃喃低語,聲音嘶啞,充滿了無儘的眷戀和委屈:
“安泰……他們都走了……又剩下我一個人了……”
“安泰,你今天看到了嗎?大家都來看你了……秀玲,平安,誌遠,杜強……他們都挺好的,就是……都想你……”
“安泰,我跟你說說話,你彆嫌我嘮叨……我憋了太久了,在他們麵前,我不敢哭,不敢難過,我怕他們擔心,怕他們覺得我垮了……我得裝得像沒事人一樣……可我裝得好累啊,安泰……”
她的思緒飄回了過去,眼淚流得更凶了:
“安泰,我還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麵……在集市上,你那憨厚的樣子……後來,你常來幫我,不言不語的,就是實心實意地對我好……我那時候就想,這輩子,跟定你了……”
“咱倆在一起的日子多好啊……你修房子,我做飯。你挑水,我澆園……雖然日子不富裕,可心裡是暖的,是踏實的。晚上咱倆就坐在這院裡,看著星星,說說話……那樣的日子,我怎麼就覺得跟昨天一樣呢?”
她的聲音帶上了深深的迷茫和痛苦:
“安泰,你怎麼就這麼狠心……說走就走了呢?你把我一個人撇下,這往後的日子,這麼長,可怎麼過啊?沒有你,這房子再暖和,也是冰窖。這院子再敞亮,我也覺得黑……”
“秀玲她們都勸我,說我還年輕,往前走一步……可我的心早就跟著你走了,還能往哪兒走啊?這裡是我的家,是我跟你的家……我走了,家就沒了,你就真的成了沒家的魂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照片,眼神裡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
“安泰,我這幾天,老是做夢……夢裡,你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條省道路口,就是……就是你出事的那地方……四周黑漆漆的,就你一個人……你看著我,也不說話,眼神裡……是不是也很孤單,很冷?”
“你是不是在那邊……也沒人照顧?也沒人陪你說話?你等著我,安泰……你彆怕孤單……我這就來陪你……我不能再讓你一個人了……”
這個念頭變得無比清晰和堅定。
她輕輕放下照片,仿佛下了某種決心,眼神裡不再有彷徨和痛苦,隻剩下一種近乎平靜的決絕。
她找來了紙和筆,就著昏暗的燈光,趴在炕桌上,開始一筆一劃地寫。她的手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微微顫抖,字跡顯得有些歪斜,卻異常清晰:
“秀玲姐,平安哥,誌遠,杜強,所有關心我的親人們:
我對不住你們。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實在撐不下去了。
沒有安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屋裡屋外,到處都是他的影子,我閉上眼是他,睜開眼還是他。你們勸我往前走,可我的路,已經跟著安泰一起斷了。
我這幾天總夢到他,夢到他一個人站在黑漆漆的路邊,那麼孤單。他肯定在那邊也等著我。我不能讓他再等了。
我走了,去陪安泰了。你們彆難過,也彆怪我。對我們倆來說,這或許是最好的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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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強,錢你留著,好好過日子。這個家,麻煩你們……偶爾來看看,彆讓它荒了。
彆了。
桂蘭絕筆”
寫完之後,她仔細地將信紙折好,壓在杜安泰的相框下麵。
然後,她站起身,神情異常平靜地走到院子角落堆放雜物的小棚子裡。那裡,還放著以前給莊稼打藥時剩下的半瓶“敵敵畏”。她拿起那個貼著骷髏頭標誌的瓶子,沒有絲毫猶豫。
回到屋裡,她重新抱起杜安泰的照片,坐在炕沿上,用臉頰最後蹭了蹭冰冷的相框,喃喃道:“安泰,彆怕,我來了……咱們,再也不分開了……”
說完,她擰開瓶蓋,一股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她閉上眼睛,仰起頭,將那半瓶刺鼻的液體,毫不猶豫地、一口氣灌了下去……
劇烈的灼燒感瞬間從喉嚨蔓延到五臟六腑,帶來無法形容的痛苦。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手卻依然死死抱著懷裡的相框,沒有鬆開。
最終,她的身體慢慢滑落到地上,蜷縮著,仿佛一個尋求庇護的孩子,依偎在炕沿邊。她的眼睛漸漸失去焦距,但嘴角,卻似乎帶著一絲解脫般的、詭異的平靜。
窗外,夜色濃稠如墨,萬籟俱寂。隻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無聲地灑落在這一對以如此慘烈方式“團聚”的苦命鴛鴦身上,映照著地上那個空了的農藥瓶,和那封墨跡已乾的絕筆信。
杜家小院,徹底陷入了一片死寂,比以往任何一個夜晚,都要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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